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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举贤良方正诏

8、举贤良方正诏

作者: 历史学者唐不闻 | 来源:发表于2021-12-20 09:30 被阅读0次

    汉文帝刘恒为什么要在代王府邸中即位,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未央宫里可还住着一位少年天子呢。

    所以这场政变直到现在,其实仍然没有完全结束,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做。前一段针对的对象是吕氏权臣,可称朝中之变,接下来要针对的,则是皇帝本人,可称宫中之变。

    在诛吕过程中无甚表现的东弁侯刘兴居主动请缨,称:“臣诛吕时无功,愿为陛下清除宫室。”

    刘兴居与刘章二人,先前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拥齐王为帝,然后以兄弟之亲、背有靠山,随之青云直上。不料事与愿违,两人的身份变得尴尬无比,此时不得不通过重新立功,希望可以博得新天子的好感。

    刘兴居在汝阴侯夏侯婴的陪同之下,前往宫中清除障碍。夏侯婴即当初刘邦的驾车人员,也是沛县元老,由他同行更为稳妥,可以提防刘兴居别有企图。

    两人入得宫中,少帝眼见一个是自己兄长,一个是爷爷的亲信,却气势汹汹步步向自己逼来,饶是年幼懵懂,也大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刘兴居毫不客气上前厉声道:“足下非刘氏子孙,不得立为天子!”

    当初也曾口称“陛下”,如今则翻脸称为“足下”。

    少帝吓得瑟瑟发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帝身边有一班执戟的警卫,此时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刘兴居和夏侯婴向他们挥手示意,警卫们才纷纷丢下手中兵器,作鸟兽散。也有几名忠诚之士起初不肯离去,坚持了一会儿发现无济于事,最终都默默退下。只剩少帝一人坐在殿中手足无措,眼神里愈发透露出彻骨的恐惧。

    夏侯婴召来车驾,做一手势道:“请登车。”

    少帝忍不住颤抖着问道:“你们准备送我去何处?”

    夏侯婴道:“出去自有安排。”

    就这样,少帝被夏侯婴引着,出了未央宫。这个当初在逃难中屡次拯救他父亲的恩人,如今却成了把他领上黄泉路的引路人。当夜,少帝和孝惠帝的其他儿子,全部被杀死在官邸之中。

    少帝出得宫,文帝才得以入宫,但在过未央宫前殿正南的端门时,仍然遇到了一点小阻碍。端门的几名守卫并不知道眼前的才是新任天子,大声呵斥道:“天子在宫中,足下有何事要入内!”

    文帝第一次入主宫中,便吃了个闭门羹,直到周勃前来救场,才顺利进去。

    或许周勃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一天在渭桥和端门的两件事,已经在文帝心中深深地扎了一根刺。在高祖刘邦眼里,周勃“木强敦厚,可属大事”。但是在初来乍到、暂居弱势的文帝眼里,这个功臣仗着元老身份,鲁莽跋扈,好生事端,是个十足十的权臣。这口气他暂且可以忍下,但是绝对不允许此人长期在身边霸占要位、操持权柄。

    从第一天见文帝起,周勃已经种下祸根。

    宫中的第一夜是漫长的一夜。

    文帝没有任何时间、没有任何心情好好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人间富贵。如果非要用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恐怕只有“深陷虎穴”“如履薄冰”这些才能形象刻画。他做了十五年的代王,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身居帝国权力的最高位,但包围自己的却是一班陌生的虎狼之臣。比起享受富贵和权力带来的快感,他更急迫的需求是保住自己的安全,做到万无一失。活下去,才能赢。

    当夜,文帝马不停蹄地布置了上任以来的第一次人事安排。

    “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史记 孝文本纪》

    紧接着,立刻颁布第一封诏书,称“吕氏欲行谋逆大罪,幸好有宗室和大臣们拨乱反正,本人新为天子,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云云。

    “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史记 孝文本纪》

    这里特别想强调一下上述两段原文,《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对此段记载大同小异,但我特别选取了《史记》的文字,因为只有司马迁,连用两个“夜拜”、“夜下”,描绘文帝紧急部署的场景,仿佛如画。所谓文字高深,有时就在细节处。

    这样的一封诏书,相当于为政变作一官方定性:认为吕氏要危及刘姓的宗庙社稷,才导致诸侯和大臣的集体不满。这样一来,无论是诛吕还是他本人的即位,即符合孝道又充满正义。不要小看“定性”,“定性”的目的在于“正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诏书及时颁布,至少缓释了参与政变者的精神压力。既然官方都认为我们所做之事是正当的,所杀之人是该死的,则我们再也不必担心将来因此被清算。

    而这两项人事安排,则是文帝以自己代国集团里的亲信,宋昌和张武两人,暂时掌控了长安城和宫殿里的军队。这一任命,应该是早就和周勃达成协议的,否则不可能在第一天就轻松实现而无任何反抗。周勃放弃军权换来的,是升任政府首脑右丞相,以及增加食邑和金钱赏赐。

    如前所述,在即位的第一年里,文帝的方针主要以兑现协议、安抚各方势力为主。一方面,言而有信是树立威信、拉拢人心的一条途径;另一方面,只有将各种利益集团安抚好,才能化解他们原先已经结成的联盟。

    但对于文帝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尽快在中央政府系统内,打造一个信得过、用得着,且绝对忠于自己的班子。

    汉建国以来,到文帝登基,已有近三十年。多数功臣一来仗着曾经出生入死,自以为功高资重,文帝对他们既无恩德、又无威望,总归难以驾驭;二来功臣们也面临年龄衰老、青黄不接的问题,比如萧何、曹参、樊哙、张良等人,均已故去,其他元老也垂垂老矣;三来功臣们也许平定天下的经验足够丰富,但如何守成却未必个个是专家,特别是沛县元老,几乎均是起自民间底层,学识相当一般。因此,无论是从安全的切身角度,还是从治国的长远角度来说,文帝都要组建一套自己的班子,让政府内部的官僚从军功阶层,逐渐向专业人才过度。

    问题是,这些专业人才从哪里来呢?

    代国的原有班子自然可以调用,但也只能选择其中的亲信和精英,不可能整体搬过来,数量是远远不够的。

    最好的方法,是有一种上升的渠道,让基层和民间的人才,可以通过这种渠道自然涌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文帝二年的十一月,发生了一次日食。在古代,日食作为一种异常的天文现象,常常被认为是人主的行为有所失当。

    于是在冬天即将结束时,文帝颁布了一条著名的罪己诏。这封诏书名为罪己诏,但让它产生巨大影响的,是其中求贤的内容。

    由于诏书之重要,为便于理解,将其全文意译如下:

    “朕听闻,上天为芸芸众生设置君主,是为了抚养和治理他们。人君德不配位,施政不均,上天就要以灾异来警告他的不作为。不久前,大汉发生日食,这正是上天的警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严重的吗!朕以渺小的身躯,有幸被黎民百姓爱戴而奉祀宗庙,天下安定或动荡,重任系于一身,然而朕平时却只能听到两三名股肱之臣的肺腑之言,岂不可惜?朕若治国无方,上有负苍天所托,下有负嗷嗷众生,罪大恶极。希望见此诏令者,深思朕的过失,细察朕的不足,坦诚地来告诉朕。同时,希望各方能推举贤明优秀、公道正派且敢于直言进谏之人,来帮助朕弥补过错。请务必做好本职,节省费用,惠民便民。朕的恩德既然有限,不能传播于远方,因此总是寝食不安,担心外族来犯,边境军务一直未敢放松。现在我要带头节约,但军费不能省,所以决定裁减卫将军宋昌禁卫之军(非原南北军),太仆的马够用就行,其余的全部送到各地驿站为百姓服务。”

    这封诏书,除了前面一部分是客套的空话外,后面主要说了两件事,一是要提倡节俭,二是要推举“贤明优秀、公道正派且敢于直言进谏之人”。第二件事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因此这封诏书也可以干脆称为“求贤良方正诏”。

    之所以说其意义重大,在于它开创了一种针对性的专科人才选拔方式。

    汉初,中央官吏往往出于世家子弟,特别是以军功按资排辈的现象十分严重。到地方阶层,则要一定的家庭财富,至少十万家资(称为“訾”)才能出任官吏。武帝时董仲舒就称:在这种模式下录用的人,未必有贤能才德。

    唐太宗看到一批批中举的新进士鱼贯而过,曾有句名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这是科举时代。而在汉朝,相同的是对人才的渴求,不同的是尚无更合理的选拔方式。

    高祖刘邦时其实就已考虑这一问题,他敏锐地看到了治天下和守天下的关系,因此在去世前一年也有一条“求贤诏”。

    “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汉书 高帝纪》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诚恳直接,仿佛可以想象刘邦迫切地在说:“有才能的人赶快来吧,我给你高官厚禄。”

    只不过刘邦的求贤,还比较笼统,“贤”是一个大概念,并无特别强的针对性。而到了汉文帝这一封诏书,则很明确地说明了,我需要的是“贤明优秀、公道正派且敢于直言进谏之人”。

    用原话来说,则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

    这句话里有两部分,“贤良方正”是大类,而“能直言极谏”则是具体标准。自文帝起,推举“贤良方正”成为汉朝不定期选拔人才的一种固有模式,而每次都会根据时势和需要解决的问题,设置不同的具体标准,有求“直言极谏”的,有求“文学高第”的,有求“习先圣之术”的,有求“明阴阳灾异”的,还有求“列将子孙”、“刚毅武猛”、“至孝笃行”等等的。“随所求而标举之,无定格,此后世制科之先河也。(吕思勉语)”

    那么问题来了,汉文帝为什么要求的,是“能直言极谏者”呢?

    他所面对的时势和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所谓“直言极谏”,大约包含着两层意思:敢说话、说真话。

    文帝越是对这样的人充满渴求,越是说明他知道身边的人,要么不太敢说话,要么不和他说真话。

    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自然是功臣集团的力量仍然十分强大。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对于京城来说,却像是远来的陌生客人,势单力孤。而这一帮老臣却是盘踞在此二十年左右的顽固势力。他们迎立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在诸侯王中属于最柔弱、最好欺负的一员。这些老家伙自然对他阳奉阴违,没一句真话。他要在这场较量中活下去、赢下来,就必须听到有利于自己的观点,必须得到可以真正解决难题的建议。因此,收罗一批敢说话、说真话的贤能之士,是文帝主政后的当务之急。

    为了谋求这一类人才,半年之后,文帝又下了另一条诏书,去除“诽谤”和“妖言”两项罪名。

    诏书称:如今的律法之中,有诽谤和妖言之罪,这正是让众大臣不敢畅所欲言,以及无法招徕远方贤良的原因,即刻废除这两项罪名。

    妖言并非指迷信的话,而是指谣言,吕后执政时期曾下过废除令,大约是中间又重新设置。

    显然,这条诏书,正是为了配合“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的一条配套政策,主要目的仍然是为了让人敢说话、说真话。因为存在这两项“因言获罪”罪名的话,功臣集团就能以此为武器,来攻击文帝选中的班子。要让人直言极谏,就得设置安全的言论环境。

    文帝费尽心思,用尽各种方法,终于把敢说敢言的人才一步步挖掘出来,笼络到自己身边。

    袁盎和晁错即是其中一对。

    二十岁出头的袁盎本是吕禄舍人,幸运地没有在诛吕之变中受害,受其兄推举,时任中郎将,以敢于直谏著称。

    有一回,文帝与宠爱的慎夫人一同到袁盎办公的郎署,本欲同坐。袁盎极力阻止,惹得文帝与慎夫人暴怒。文帝拂袖而起,袁盎追上前道:“臣听说尊卑若有序,则上下和谐。陛下已立窦氏为皇后,慎夫人乃是妾,妾与人主怎么可以同坐呢?陛下若是宠爱慎夫人,可以重重地赏赐她。赐她同坐,反而是害她。陛下难道忘了‘人彘’的事情吗?”

    尊卑有序,自然是站在古人的观念而言。袁盎这一番话,实际上是提醒文帝要考虑窦皇后的感受。文帝一听,果然释怀。慎夫人也觉得极有道理,袁盎的确是为自己考虑,不仅转怒为喜,还打赏了他五十斤金。

    不过这个故事和另一件事结合起来看,倒也可以侧面反应窦皇后其人性格。

    文帝任代王时,先有一名王后,育有四男后死去。但是在文帝立为天子的几个月之内,王后所生的四名儿子也悉数病死,因此只能立窦氏所生子刘启为太子,窦氏子凭母贵立为皇后。

    “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史记 外戚世家》

    原文的描述就已经非常直白,就差直接说是窦氏杀死了王后四男了。从以上两个故事,包括后来景帝朝、武帝朝窦太后的表现来看,其性格之强硬、其手段之狠毒,实不一般。

    视线重新回到直言进谏的袁盎身上来。

    另有一次,文帝骑着马从霸陵之上欲疾驰而下,袁盎上前一把拉住。

    文帝问道:“将军如此胆小?”

    袁盎道:“臣听说普通富人家的孩子,都知道自爱,何况天子。陛下只顾着在高山峻岭上纵马走险,就算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也要想一想宗庙和太后该怎么办。”

    袁盎载入史册的记录,基本都是劝谏类的,可以归为“谏臣”。

    而和他非常不对付,到了有你没我、水火不容地步的晁错,则是知名的“策士”。策士的意思是,当皇帝亲自就一个话题征求意见,你能不能给出具体的对策。策士往往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口辩一流、文采绝世,而晁错就是当中的佼佼者。但是这里暂且先不提他。

    我们必须要提的是另一名策士,有他在,其他人的光芒不得不为之收敛。

    他的才能和同时代其他人相比,借用孔子学生有若的一句话,相当于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陵,河海之于水洼。

    他的名字,叫做贾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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