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件事的发生,代表凤九正式告别宫娥生涯。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凤九粗略一算,乃入太晨第四百年。
凤九还记得,那是个十分清爽的早上。她正蹲在院墙边整理绿丛,头顶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凤九猛拔一手草,就听见那响动“扑通”一下,混杂一声“哎呦”,具象为身侧脸朝地吃土的黑衣之人。
“他娘的,冰块脸住得什么鬼地方,摔死老子了。”对方揉着颈子细声细语地骂粗,凤九惊诧之余,见到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她的惊诧遂转变成惊吓。
凤九斟酌几分,确认一十三天不曾有这号人物,试探地问道:“呃,这位姐姐……”
那人蓦地回头,狠狠剜她一眼:“谁他娘的是姐姐!老子是顶天立地的纯爷们,青之魔君燕池悟听没听过!”
凤九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
眼前之人,即后日同凤九出生入死的魔族至交小燕魔君。她二人友谊不凡,原是初次见面打下的坚实基础。
凤九听他自报家门,终于记起此人乃不久前向东华帝君寄战帖的勇士。她偶从过路的仙娥口中得知,这燕某人大摇大摆跑了一趟太晨宫刺激帝君应战,结果没有刺激成,反把他自己刺激回府。如今这架势,莫非来寻仇的?
因为燕池悟的长相,小狐狸一直对魔族的七位魔君有些误会。她原以为魔族君主个个如史书上记载,即身量魁梧的粗野莽夫,不料竟是比女人还惹怜的美少年。凤九未从燕池悟身周觉出魔气,若无其甚凶狠的介绍,泰半当作某位同帝君滋生因果的仙僚。她想,难道魔族中人专好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那一款吗?
小狐狸观其唇红齿白,身量亦瞧着弱柳扶风,怕是挨上帝君虚虚一掌便起不来了,端的激发人母性。她有些理解那日燕魔君被刺激回南荒的缘由,不忍将帝君此刻朝务未归的消息透露出去,遂软软地说:“小燕。”
燕池悟杀气腾腾起身,眉目含愁地瞪向她道:“再叫一句小燕,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那叫你什么?”
小燕魔君水葱般的指挽过耳鬓髫发,昂首挺胸地哼道:“你们一般管虎背熊腰的伟男子称什么?”
她想了想,恍然一个抱拳:“小燕壮士。”
对方面色略缓和,极受用地眯着眼。
他四下张望一番,疑道:“这林里林外的看着眼熟。嗳,那个小娘。”
凤九缓缓直身,边掸着裙摆上草叶,边听他唤:“此乃何处?”
凤九说:“这是太晨宫的果园。”顿了顿,凑过去又说:“你来太晨宫做什么?”
燕池悟听闻她前半句,兀似想到什么,满脸晦气地朝园内一嗤。后半句方开口,语气不善:“老子要找冰块脸决斗。”
凤九心道果然,叹息着说:“帝君不在宫里,也不会与你决斗。你还是走吧。”
她是看在对方已挑衅失败一次,不愿再打击其信心。燕池悟却一改骂骂咧咧的作派,不仅未气责于凤九的劝阻,反而胸有成竹道:“老子就是趁冰块脸不在才来的。至于决斗,老子自能让他应下。”
凤九不做评判,换了个说法道:“小燕壮士,万事好商量。帝君不曾招你惹你,你为何非要与他决斗?想必这中间有误会。”
此话一出,适才有些翘辫子的小燕魔君立刻变回一点就着的燕炮仗,柳眉怒挑:“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冰块脸欺人太甚,老子同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有什么好商量的!”
凤九很给面子地表示惊讶,走远一些说:“我虽不懂,你把这仇怨说出来不就懂了?如若你占理,我还能帮着去帝君那儿劝一劝。”说罢,停在一棵桃树下。
她待在园里左右很无聊,乍逢这桩送上门的秘辛,自然不会放过。小燕魔君狐疑地打量她几眼,仿佛不信宫娥打扮的自己面对东华帝君有甚话语权。凤九也不信,但为了听故事不得以装装样子。不料转瞬之间人家已沉浸至一腔愤懑中,当真把日前入太晨宫挑衅未果、被帝君戏耍等一五一十地道了明白。具体因何挑衅,燕池悟仍以“和你个小娘无关,说了也是白说”糊弄过去。凤九估摸着,魔族与神族的仇怨可绕新神纪四海八荒版图围两圈,人家无从下口,自己还是留点面子罢。
小燕魔君说,他托斗姆姥姥捎了一张写足三日的粘贴至太晨宫,七日后却得一句,东华帝君忙于采茶,不允。直把他气上一十三天,将整个茶园的茶叶挑拣干净。他以为对方再无托辞,哪知东华漫不经心提道荷塘的污泥与房梁碎瓦。自己遂修补瓦片、整饬池泥,很快又听果园的杏子熟了,顺手摘下两大筐杏,不知何人取走。方才他看这林子眼熟,原是在另一半园忙活了许久。
凤九一愣,自知那两框杏去从。嘱咐她捣杏的仙娥称这是轮班,竟亦在骗她。小狐狸心里冒火,燕魔君却愈说愈起劲,弄得她心火难熄,掏出几块昨夜放凉的冻糕坐下吃。
小燕魔君艾了一声,只道受苦受累几日,太晨宫焕然一新,东华再无借口托下去。对方却告诉他,这些是他自讨的活计,该不战仍不战。燕池悟方知被当猴子耍,盛怒之际一剑劈过去。至于后来他打道回府,小燕支支吾吾,半边脸飞起赤红。他的意思是,自己未准备好,一时着了东华的道,被送出宫外。小狐狸翻译一下,即被打出去。
燕池悟见她不吭不响,低头一探,竟吃得津津有味,当即火道:“老子辛辛苦苦费这口舌,你,你竟还有心思吃糕?!”
凤九不动声色拾起一糕递给他:“冻好的,解暑。”
小燕:……
三秒之后,嘴上称不的燕魔君乖乖蹲在她腿边,一块绿豆冰糕塞进嘴里。嚼了嚼,继伸出一手。
很久以后,凤九仍难相信,小燕魔君会因为一袋子糕彻底向她卸掉防备。
燕池悟分走最后一块冰糕,满嘴面渣地朝她眨眼,甚似相见恨晚一般叹道:“你手艺这样好,待在冰块脸这儿简直屈才,不如跟老子上南荒,绝对不亏待你!”
凤九正想婉拒他的好意,忽教他腰间闪烁的光亮吸引过去。那薄而透的布料下浅浅勾勒一块圆形物什,散发着幽幽绿光。旁边紧贴一串软绒坠饰,似用动物皮毛制成。
凤九好奇地指道:“你揣着什么宝贝?还会发光。”
小燕魔君顺势看去,顿叫一声“不好”,自树下瞬时蹿回院墙,身手敏捷得全不似初见那般狼狈。
临别前,他格外深重地望向凤九,诚恳喊了一句:“小丫头,等老子打败冰块脸,第一个带你出去!”
凤九敬佩其决意,并含蓄地表示感谢。她觉得对方立于墙头、小风吹乱黑飘飘衣带的样子很适合吟诗,脑中一闪,遂拱了拱手:“风萧萧兮易水寒。”
小燕远远一傻:“那是什么玩意儿?”
凤九说:“就是祝君好运。”
心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时凤九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几办恶意,后来回想起这一段,只觉嗤笑于小燕魔君的自己傻得惹她羡、惹她叹、亦惹她怜。
当日太晨宫传出,存放在七层地宫的镇妖法器锁魂玉被青之魔君燕池悟所盗,失职的侍卫仙伯自太晨宫外跪作一排。帝君下朝得知,为追回锁魂玉前往符禹山应战,却被魔君设计困入玉中十恶莲花境,至今未归。
凤九脑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姓燕的乃小人中的小人、混蛋里的混蛋。第二个想法:未能阻拦小人中小人、混蛋里混蛋的自己,比那该死的魔君更该死。她意识到燕池悟腰间发绿光的东西正是锁魂玉;至于另外的皮毛吊坠,她顾不了许多,一心欲瞬移至符禹山劈了那境。这时凤九才后悔修行不够用功,只能招朵歪斜的祥云紧赶慢赶去救心上人。
然而,计划中的祥云没有招成。凤九不曾奔出太晨宫门,一阵阴风便沿颈子钻入她皮肉。刺骨的疼痛盖过呼喊,她挣扎无果,当即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凤九置身于一处密闭的石宫,周遭被发潮的草席堵了严实,唯二空处乃自己附近及右墙角一座半人高的石笼。宫内无灯无火,仅以正上方一块形似夜明珠、却远不及它透亮的莹玉粗作光源。长久下去,浑身恐打哆嗦。
凤九没来过这鬼地方,甚至不知是否身在太晨宫,然很快打消了此念:一侧虚掩的石门缝打入一束昏沉的光,继送入绵密如针的对话声,她昏昏沉沉地听出其中一人乃知鹤,另一人却是耳生的男子。
——知鹤怎么在这儿?她的病好了?是她把自己扔进这石宫?与她交谈的是何人?小狐狸连珠炮似地发问,更多问题却涌上心头。
她尚未咂摸出清晰的思维脉络,就见石门“嗡”地推开,下一刻“嗤”地关闭。待宫内外完全隔却声音,凤九面前多了一位陌生男子,想必是方才对话中的另一人。
那是个第一眼便让人感到很热的男子,通身缂丝貂毛大氅。即便在这暗无天日又冷嗖嗖的石室,他穿得亦暖和过头,手中甚至捧了个暖炉。倘若这身行头立于外界的层层炎日下,泰半要热脱水。
扑面而来的魔气熏染石宫,凤九心中一动:魔族中人?
他幽幽望过来,忽很温和地笑道:“凤九小殿下,你我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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