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火炉
冬天,水瘦山寒,却并不死寂。那些绚烂了一个春夏又整整一个秋天的草木,终把在冬天选择蛰伏,树木褪光了秋天色彩缤纷的木叶,裸露出曲折的枝干。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帷幕。
心中没来由地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定有一盆热气腾腾的萝卜火锅,散放着醉人的香,涌动着尘世氤氲的暖色。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在冬天,最是暖心的句子,就是这个句子,能够让人捱过世间的所有风雪似的。
因为冬本身的本质,我们更需要在脑海里,书房里,为自己沏一杯暖色调的咖啡,画一幅暖色调的画面,烹饪一些暖色调的食物,当然,还有说一些暖心的话。
易中天说围在一起吃火锅的人,不是家人,便是伙伴,不是兄弟,便是朋友,不是极富人情味吗?尤其是在北风凛冽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冬,三五友人,围炉共酌,传杯换盏,浅吟低唱,真是何其乐也!白居易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首诗我怀疑那就是请朋友来吃火锅的邀请函。
屋外大雪纷纷,屋内炉火,几张酡红的脸。若有三两知己也是再好不过的了,促膝端坐,斟两盅新酿的绿蚁酒,随意浅酌,或深饮一番。人生里再平常不过的相遇、相知,却是这般慰人心。
每年不到冬天母亲就开始筹划吃涮羊肉了。全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尤其我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七八条人影在灯火下晃动,妈女儿在升火锅,儿子在拌花生酱和腐乳,还有我躲在一旁择韭菜。这时老爸吆喝着走了进来,我心中一喜:羊肉一定买到了。
“再过一小时来吃涮羊肉,一定要把你妈拖过来啊。”声音刚落下,我知道,他又想约他那些老友聚聚了。
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奶奶便把屋内的一只泥炉子移到屋的中央来。粗而不拙,土红色。
炉一侧疏疏勾勒着几笔兰草,另侧斜着两行清秀的草书。父亲用抹布擦去附在炉身的灰尘,将燃着的木炭放进炉中垒就,撒一把细盐,炭火瞬间旺盛起来。这时候,母亲把火锅烧好了,从厨房端出,父亲接过,乐呵呵地放炉上。
一时间,红红的焰苗,呼呼窜起,相拥着跳跃。不一会,小火锅内,便沸汤翻滚。
有时候是豆腐慢慢地炖着,有时候换作了草鱼,房间里飘着诱人的香气——在生活简朴的当年,这算得上寒冬腊月里,最好的美食。
一家人围坐在小火炉边,准备开饭了。真到了火锅热气腾腾上来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拼命忍抑的情况下还是偷偷吃了几口……
火锅架在炉火上,个子矮小的我们,总是够不着。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开始一遍遍地将菜夹到我们的碗里。叫我们慢点吃,小心别烫着。
吃白菜时,边吃还边极力提醒自己:嘴里正嚼的是白白的肥肉,腻汪汪的羊油……虽然一点儿用也没有。但想在寒冬里抗拒食物,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但凡能入口的东西总是发疯似的香美诱人。
萝卜在冬天显的异常肥美,头顶那一小撮,郁郁葱葱地绿着,甚至有些夸张地鲜绿着,翡翠一般,被母亲切的薄薄的,白菜,点缀着灰色单调的冬日厨房,也点缀着我们的餐桌。
其他时令里,各种蔬菜繁茂的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只有冬日有了萧索之感,才会念起白菜萝卜的好。没了夏日各种蔬菜的浸润,白菜萝卜有一种填饱肚子的粗糙之味,
人们大概在寒冷,饥饿。贫穷。时候,才想起萝卜的好,它的存在在这时才有意义。
涮羊肉当然好吃,菠菜和粉丝也很好吃,只是火力不足,一锅汤起沸常常要过些时间,七八双筷子一起开涮,小小火锅怎么经受得起。
吃着喝着,看一眼窗外大雪飘飘,额头上就止不住渗出汗来,我的脸很烫很烫。
若是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便从前日就忙活,列菜单,去邻居家借几个凳子,椅子。第二天,早早炒好几个小菜,温一壶老酒,然后把火锅隆重地放在桌子中央。
桌上,素丸子酥黄酥黄的,用大盘盛着。碧绿怡人的白菜、鲜嫩欲滴的茼蒿、红根绿裳的菠菜,在一旁堆得高高的,五彩缤纷,煞是热闹。
——父亲和新朋旧友们,围坐一起满斟对饮,行起酒令划起拳,好不惬意。席间高谈阔论者有之,推杯换盏者有之,幽默诙谐者有之。情绪高涨时,大家纷纷开怀畅笑着,声音如雷贯耳,那样的场景和气氛,是童年记忆里最热烈的一幕。
火锅,吃的是一种氛围。一般地说,暗含了中国人不喜欢独食的心理。独食难肥,共食才能吸取营养;
年轻时候的父亲,有种脾性,一个人的时候,很少喝酒。父亲说一个人喝酒没味道,没感觉。只有亲戚朋友来了,他才会酒兴大增。
有那么几年冬天,我的父亲,都是用这只泥炉子,弄一份热腾腾的火锅,接待他的客人朋友,相酬他的三两知己。如今,这样的红泥小火炉早就遍寻不得了,和那些旧去的时光一样,都成了永远的回忆。不过,父亲当年的那些老友,大多还常来常往。几十年的兄弟朋友,同甘共苦过,患难相随过,如今还能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把酒言欢,共话桑麻,怎么说,也都是人生里的一种福。
虽然都一同渐渐老了,可仿佛那陈年老酒,老得清澈,老得透亮,有了一种可亲可念的醇厚滋味——老友来了,那就举杯畅饮吧。喝!
喝掉岁月风霜的凛冽之寒,喝出亦苦亦乐的人生底蕴。有时候,人生,也许就是一部需要重温的老电影。
几杯茶下肚,窖藏了几十年的岁月,开始一遍遍像海岸边的浪花一样涌上心头。
作为饮食方式,火锅可以多人合吃,也可以一人独食,然而独食者又何其寥寥。在火锅店里,我们实难见到一人独食者。这不是为了省钱,只因独食无趣。
如今,我和弟弟放假回来,我们一家人仍会常常聚在一起吃火锅,火锅内汩汩作响的,依旧是鱼头,豆腐,大白菜,土豆,依旧是那单一的几样,——管它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总是暖意融融。
你言我笑间,聊的,都是平常百姓的话题。如今弟弟也能陪父亲喝几杯了。几个回合下来,酒量不大,竟有些微醺状态了。
也许,酒真的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释怀,是越喝越暖的。就像窗外一年年兀自盛开的腊梅,金色的瓣,如脂如玉,缀在虬劲的枝头,开成冬日里的一笔好景致。
元旦回家时,我思忖着带点什么给父亲呢。突然想起家里的电火锅旧了,就给父亲带只电磁炉备用吧——长冬漫漫,晚来天欲雪,院里的梅花又开了。我想,父亲一定按捺不住,一定又催促着母亲,早早将火锅弄好,文火慢慢炖着,一边买回两碟花生米,一边电话身边的老友:“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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