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书法老师叫郭增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当年已年近七十,据说已经退休了,但缘于对书法艺术的热爱,于是退而不休,仍每天跑来教室上课,大家对此钦服不已,难免就比其他课上规矩一些,抡着膀子抓着毛笔有板有眼在格子纸上描画,横竖撇捺点折钩提。老先生在行间踱来踱去,看某生挥毫失当,也会即兴握了该生的手,手把手教,似乎回到了幼儿时代,别是一种乐趣。也这样握手教女生,但看了先生躬身屈腰的姿势,持重坦然的神情,大家都没觉得不妥,只有幸福羡慕之意。
教室后墙挂了一幅大尺寸的横幅书法,本是学校某个的会议室墙上的装饰,那会议室装修,这横幅就弃之不用了,班主任废物利用收了来,挂到我们教室后墙上,大伙没见过么大的书法,爬到上面看,有人念内容,好些字是繁体认不得,有人看落款,却是郭增禄老先生写的,周围一阵啧啧称赞,都说写地好,就是认不得。回忆起来那横幅约摸三米来长一米高,工工整整的楷书抄录的是屈原的《橘颂》,我没看过这文章,更不知道其中含义,后来隐隐约约了解了一些,才知道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文章,二千年前中国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就用这手法了,也有些感慨。
一次书法课上,老先生又叫我们临摹柳书,我学地厌烦,回头看了后墙上那大横幅,细细揣摩那笔画,觉得很有味道,手底就照猫画虎地学那笔势,正兴起,老生生转悠到我身边了,盯着我的格子本半晌,严厉地说了句:写的个甚么!我未听过他如此严厉的口气,吓一跳不敢作声,先生已翻开我的字帖,抽过我的毛笔齐齐整整写个“永”字,对我说,这样写!说完就走开了,留下几个操闲心的抻过脖子来问我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没搞明白,我那样写有什么不对,如果不对那也是老先生你先那样写的,你又为何那样写呢?唉,纠结,蛋疼…
一个学期或学年后又改练颜字了,比柳字更难看,笔划粗的粗细的细,老先生在开课之前很郑重地说,先不练字,先了解一下人,先生说这很重要。于是给我们讲了颜真卿的故事,颜体字的地位,等等等等。有的人埋下头两手在桌底练习双手互搏的绝艺,有的人把身体慵懒地压在桌子上用一只胳膊支起耳朵作倾听状,有的人双眼迷离望着前方的虚无似乎入定的境界。阳光斜斜地射进教室,正射在老先生的下半身,老先生上半身直直地挺立,也不挪动脚步,讲到某处,语气愈加庄重,神情愈加肃穆,终于,以一句“字如其人”,或者是“要学字先做人”之类的话结束了颜真卿的故事,刚讲完,大家方稍稍正坐,准备练字,下课铃响了。后来就练了一段时间的颜体,成果没有,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能用肉眼区分开来这两种字体。
有时老先生也会集几个字连成句子叫我们写,这就有点书法创作的味道了,这时大家往往兴致颇高,好像一夜间成了书法家似的,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不可能的,只能写楷书。只是先生所集内容单调,有次布置了八个字:“依法治国,以法治国”,先生特别郑重地强调“依”和“以”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千万要弄清这其中意思的区别。当然我们没耐心在书法课上还要去钻研文字含义,糊里糊涂写好就交上去了,这八个字的作业每天一张一直交了有半学期吧,但意思其实一直没能搞明白,等到真正理解其中的差别,感叹老先生良苦用心时,已是十年之后我人至中年了。
断断续续听到了老先生的一些掌故,说他解放前是国民党的教员啊,49年后被作为可堪利用的知识分子留在新政权里,吕梁地区第一所中等专科学校汾阳师范建校的时候,他已在这里上课,文化大革命时也差点割了他的命,50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上课。有人称呼他是“汾师老兵”,很是贴切,一直是个兵,而且够老。这些东西让我平添了几分对他的尊重,快毕业时,买了一张宣纸找到先生家里,请他为我写张字,我站战巍巍敢开口,老先生马上接话,“放下吧,过几天来拿”,大概是找他写字的人多了,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动机。几天后拿到了两张竖幅,写的什么完了,卷包起来准备带回家,不小心弄丢了,锤心捣肺难过了一阵子。
前天晚上居然在优酷网上看到了老先生的一个视频,老先生一个40多岁的学生前去探望他,带了摄像机摄下了当时的场景,熙熙攘攘一群人地在老先生的里屋的墙上指手画脚 ,说着恭维的话,还用摄像机扫来扫去,老先生一个人坐在外屋的硬木沙发上,不做声,眼神看着正下方,似无所见,指尖搓揉着一根香烟,看得出来不是常吸烟,全程不见与人交流,很是落寞。摄像机扫过他的一幅幅作品,停在了落款上,“郭增禄书”,我无比惊奇地发现,那个“郭”上面的一点,没有露出头来,与下边一横粘连在一起,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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