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9日凌晨两点半,
又或三点半,后定为三点整,
是爷爷西去时分,
明已没了气息,口鼻间仍淌血不止。
其实早在此前,我便知会有今天,
却不曾想这一刻来得这般仓促,
这般唐突。
我原以为至少要在开学之后。
那时我或许在上课,
也或许在学校的某条小道上,
噩耗传来时一定要镇定,
默默整好行李,
翻山越岭,
来赴爷爷的葬礼。
却不曾想,这笔路费以这种方式省下。
明明前几天病情还很稳定,
甚至有好转的兆头,
大家还打算把爷爷接回来过年,
却不曾想,命运是如此糟糕的编剧,
毫无征兆地改写了剧情。
说来也不算毫无征兆,
在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刻,
肝癌晚期,
这就是它早敲定的结局,
只是习惯般恶趣味地为故事增添了几分曲折,
是为了凸显它的戏剧性吗?
那晚我赶到时,
爷爷已睁不开眼,
父亲在旁擦拭着口鼻间溢出的血,
我站在床前,只能轻声唤他,除此不知所措,
终不禁哭出声来。
父亲与我一样,今年死了爷爷,
说起来也算同命相连。
不过说起命苦,
最苦的还是二爷爷。
半年内相继没了父亲与大哥,
母亲也早在十几年前去世,
是真正意义上的前不见古人,
又加之早年曾丧一子,
他内心悲痛,
远非“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能笼括。
被爷爷血浸透的纸巾堆满垃圾桶,
父亲不时摸摸他的脉搏与手足,
几次不忍啜泣,
到天放晴时,终于沉声开口,
“已经凉了。”
草草解决过早饭后,一家人强打起精神,
开始准备爷爷的后事,
遗照,寿衣,棺材,报丧,
一起都按习俗来办,
自然是土葬。
我虽是成年,却对这些一窍不通,
故也帮不上忙,
只是发呆,
偶尔鼓起勇气看爷爷一眼,
又是一阵吸鼻,
循环往复,
竟挨过一天。
作为长孙,
也自少不了磕头烧纸,
可又能如何?
死后原知万事空,
每多磕一个,
只能让悔恨添一分罢了。
细想来,我与爷爷虽为亲人,
却是缘浅。
还没在家乡读够一年幼儿园,
就被送到姥姥姥爷那边求学,
一年连爸妈都见不了几天,
更别说爷爷。
虽在小学四年级被接了回来,
却也是在镇上住,仍就离多聚少。
也就高中那时,爷爷在学校后面的小区做门卫,
偶尔会接我去家里吃饭,
可因为是封闭式管理,
进出很是不易,
便只有一开始去过几次,
后愈发少了。
如今算来,
我一辈子与爷爷相处的时间,
不过月余,
虽有客观因素在内,
何尝不是我懒散与冷漠性子所赘。
倘若我再懂事些,再勤快些,
又何必今日徒留长恨?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明悟与苦楚总是接踵而至,
当时却只道寻常。
爷爷这些年有多少次想过他的大孙子,
多少次想起我时我却不在身边,
还有多少次我因为发懒而不回家看他,
都是我此刻不愿、也不敢多想的,
我只依稀记得,
这些年,
就连电话都没去过几通。
得知爷爷病情的那天,
是我到家不久。
父亲带着我回老家看他,
在巷子口碰到了踌躇不前的二爷爷,
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他不敢见他的哥哥,
怕自己伤心,
更怕穿帮。
当时全家上下就爷爷奶奶不知道真相,
奶奶是爷爷去世当天才被告知,
而爷爷,
至死也不知。
父亲与他打过招呼,
三人便进了家门。
爷爷当时正坐在床边发愣,
佝偻的身子缩在黑大衣里,
形如枯木。
而一旁的碳火炉上煎着草药,
水汽蒸腾,糊了玻璃,
使爷爷看起来有些虚晃。
进去后自是不敢多提病情,
我说了些近况,
自是往好了讲,
昆明如何如何美,
同学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要考研,
爷爷听着听着,
也是笑了。
之后再见便是市医院,
病房有些狭隘,
地暖又那么热,
爷爷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也不曾如别的病人般安心卧床,
东走走,西看看,
见我来了赶忙从柜子里取了水果递过来,
推辞一二后,还是当着他面吃了。
当时爷爷体内的肿瘤已过二十厘米,
一连串并发症已开始显现,
他与我说最近肩膀总是很乏力,
有些酸痛。
我帮他按摩了会儿,
期间他有些不安,
大概是从没被孙子如此伺候过吧。
在那家医院没住几天,
就要转到太原,
临行前夜,
爷爷奶奶和小爸(叔叔)一家都聚在我家吃饭,
爷爷在我的卧室床上坐着,
笑眯眯看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四个孙子,也不吭声。
我进去靠他坐下,
问他现在感觉如何,
他呲着牙揉了揉胸口,
说之前感觉酸的地方现在愈发疼了,
我是个医盲,偷偷百度了下,
也没弄清楚是好是坏,
只好骗他说没啥大碍,
太原医院厉害,
几天就能治好,
咱们早些回家过年。
再之后,
再之后,
爷爷就再也没睁眼看过我。
我也想要跟着去太原,
可妈妈说那边没我住的地方,
况且我去了也没用。
而且当时已迫近年关,
住不了几天。
却不曾知道,
爷爷没能挺过这几天。
爷爷走后的第二天晚上,
我、父亲、小爸给他守夜。
这也是一个老规矩了,
因为还没入棺,
以前村里老鼠多,
经常趁人睡着后啃食尸体。
如今虽是没了鼠害,
守夜却也作为尽孝的一种仪式而存在着。
到后半夜,
父亲与小爸怕我熬不住,
就让我上床歇会儿。
我躺在上面,
合眼一想,
屋子里有具尸体,
而这张床就是他昨夜过世的地方,
不由生出几分怪诞,
再一想这尸体便是我的爷爷,
心中又是说不出的悔恨与苦楚。
盖棺定论,
盖棺定论,
却不知爷爷还有多少想说的,
想做的,
他在生命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有没有听到我的呼唤?
他去世之前有没有疼?
很疼吗?
有没有舍不得我们?
是否曾希望我能多陪陪他?
可惜这些已成永世无解的迷题,
是我至死都寻不得答案的。
爷爷下葬是在腊月二十九,
我是长孙,要扛着将要栽在坟头的柳树干先行,
还必须边哭边走,由同村的一个爷爷掺着。
还没出门前,我心想这哪能说哭就哭,
不得已只好干嚎。
谁知嚎着嚎着,
就想起爷爷坐在床前发愣的佝偻样子,
鼻头一酸,就真哭了起来。
一直哭到坟地,才被那个爷爷劝住,
俩人将柳树放下,就绕路往回走,
因为有扛树的人不能见棺材这个说法。
我们绕过成片的玉米地,
爷爷的棺材才刚出家门,
只好避一避。
我找了块土石坐下,
仰头发呆。
脚下无边的枯黄的土地蔓延,
与面前青灰色的天与山相接,
远处一辆拉煤火车呼啸而过,
喷薄而出的浓郁黑烟将那片青灰的巨幕拉开,
就像某部黑白默片的开场。
而我此刻也正乘着一辆火车,
驶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如我以往每一次离家般,
一路平安。
只是在那座小小的城市里,
那个小小的村落里,
日日夜夜盼我归乡的人,
少了一个。
是的,我仍在人间。
只是,
自此别离,
离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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