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格和主题
4.创作
《追忆似水年华》的主要情节脉络是马塞尔作家志向的发展过程， 其中的转折、观察和思考一直被置于重要的地位。从写作角度比较一下主人公和普鲁斯特会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Ⅰ对待艺术作品的态度
普鲁斯特几乎是将自己对艺术作品的偏好、看法和对不同艺术观点的理解投射到了马塞尔身上。他们都对艺术表现出强烈的追求，马塞尔深深的迷恋樊特伊的奏鸣曲、埃尔斯蒂尔的绘画、拉辛的《淮德拉》，普鲁斯特深夜恳请乐师为自己演奏贝多芬的四重奏，拖着病弱之躯参观弗美尔《代尔夫特风景》和惠斯勒的画展。对于艺术就是对美、情感和人生深层次的探求，他们有着强烈的共鸣。
小说中，斯万、德·诺普瓦、贝戈特、埃尔斯蒂尔都是马塞尔的对话和引导者。德·诺普瓦对贝戈特的批评，像极了有人对普鲁斯特的批评。“我把贝戈特称为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很好听，虽说有许多矫饰和做作的味道。不过，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作品缺筋少骨，里面永远找不到可称为骨架的东西。没有情节，或者说过于简单，但主要是没有意义。他的书在基础上有毛病，或者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基础。……但从总体上说，这些东西都矫揉造作，十分单薄，缺乏阳刚之气。……那些复杂难懂的形式，那些老朽的名流难以捉摸的词句，我感到全都毫无意义。”
普鲁斯特的回答，我们在马塞尔听过斯万夫人弹奏樊特伊奏鸣曲后的感受中找到蛛丝马迹，“我们首先听懂的是价值最小的那些部分……然而，这些伟大的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们一开始并未把精华部分给予我们……一部天才的作品难以立刻受到赞赏的原因，是它的作者非同寻常，很少有人跟他相像……必须使作品本身创造出自己的后代……因此，艺术家如想使作品走自己的路，就必须……在相当深邃的地方把它扔向广阔而遥远的未来……对一部艺术作品来说，既然在它美的整体中必须加入时间的因素，那么，我们的评价就会像任何预言那样具有某种偶然性，因此也会失去真正的意义。”
Ⅱ创作态度
年少的马塞尔在犹豫中拿出诗作片段请诺普瓦先生评价，同时想到自己即使对写作认真思考都感到困难，也许并非真正搞文学的料子。随着逐步迈入成年和社交，一种有趣的自恋出现了，人们称赞他广博的学识，圣卢把他视为天选之人，所有人在他学问的广度或观察的天赋面前都神魂颠倒，以上种种在他看来皆理所当然。在东锡埃尔时，他在军营过了一夜，他认为那些唯他马首是瞻的军官定会欣喜若狂；他设法受邀去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做客，毫不怀疑单凭一次到场，就能将她引诱，且在石火电光之间。
与这种全然心安自信的心理相反，普鲁斯特似乎总是深深地怀疑自己，内在的矛盾感推动着他在文学道路上不断寻找、探索，并在与其他文学家的互动中汲取灵感。艺术家的伟大之处正体现在这种可贵的怀疑精神：为什么要写作，写作的真正目的，文学家的角色，文学作品对读者和作者自身的影响。而作品质量与艺术高标准之间永恒的错位促使作家永远行走在让编辑、工人发疯的修订之路上，他对自己同样毫不留情，“之后，肺炎发展成支气管的反复感染。肺部也形成脓肿，继而引发败血症。病情的发展持续了好几个星期，而在这期间，马塞尔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修改书稿，10月底修改完毕，11月主要修改《失踪的阿尔贝蒂娜》、《女囚》，此时他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没有人能构建一个像《追忆似水年华》这般充满复杂性和深度的文学世界，因为没有人具备普鲁斯特的怀疑和力量。
每位作家都会面临同一个问题：“是应该尽早享受生活呢还是献身于可能绝妙的作品？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还是忽视生活、致力于艺术？更一般地说来：是宁愿花一天和一个曼妙的情人在一起，做爱或者革命，大摇大摆把优虑抛诸脑后，享受风景如画、音乐如歌、无所事事，还是至死都在艰苦朴素的阁楼里创作小说或者构思理论，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成果之后能增加世界的智慧，但是这要等到我们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即无法再享有其成果？”
普鲁斯特成功地丰富了这些致命选项，他偏爱生活，但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创作，他无法克制在蒸馏器中酝酿自己的作品。普鲁斯特的生活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生活（哮喘、社交、势利眼、沙龙、虚荣、爱情、嫉妒、死亡、道德的模糊地带）；第二，忘记生活，忘记病痛的折磨，全身心地自我献祭，写作。“不仅如此，他的存在之第一部分为第二部分提供了沃土（因此在这上面花时间不是无用功），而其第二部分固定了从此消逝或者禁止的风味，有着让它们复活的优势，因而能让人事后享受，即使人到晚年放弃了享乐。”
马塞尔的生活则包含全部的第一部分，继而在想象中漫游第二部分。
Ⅲ对生活的观察
马塞尔和普鲁斯特都拥有一双兼具显微镜和望远镜特性的眼睛，无论是对接触的朋友、亲人、陌生人，还是风景、艺术作品，他们都能建立起和记忆、时间的关联，在心灵中勾勒、描绘，生发出情感和价值。暴风雨在小说中成为叙事者的梦境，亲身经历转换为人物的向往，转换为欲望的意象，普鲁斯特对于事物和思想之间的转移驾轻就熟。
“火车站这种美妙的地点也是悲惨的地点……带有悲剧的重重威胁……在这种天空下只能完成某种可怕而庄严的行为，如铁路上火车离站或十字架的竖立。”
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关注普通人，关注乡村生活和大众阶层。这种关注来自普鲁斯特本人，无论是与旅馆的听差，还是与电工或送货工人，他都能聊上很长时间。对家里的佣人，他同样彬彬有礼、关怀有加…… 从老女仆费利西·费多身上，他为乡气十足的老年弗朗索瓦丝汲取了性情暴躁的特点；从赛莉纳·科坦身上，他借用了神经质和专横跋扈的性格以及好战主义。他仅仅偶然路过屠宰场，被一个正在割肉的小伙子所吸引，于是命人停车，看那小伙子干活看了好几个小时。
作家讨要每个朋友的照片，在写作小说时，会仔细端详揣摩他收藏的这些照片，用它们校正记忆，启发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凸显欲望、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反差。
他付钱给利兹饭店的领班，只为了让对方透露一些细节：“谁与谁在一起吃饭了，今天晚上某位夫人穿的是什么衣服，这张或那张桌子都是怎么排的座位。”
拱廊街的某处宅邸，叫阿尔贝的人把政客甚至部长们的恶习一五一十他告诉他。从那儿回来以后，他就把所见所闻讲给塞莱斯特，仿佛说的是博蒙或格雷菲勒府上的晚会，比如有一次他就讲自己看见一位工业大亨被绑在墙上，命人用鞭子抽打。“但是，先生，您怎么会去看这样的事呢？”——“就是啊，塞莱斯特，就是因为我编不出来。”看起来，普鲁斯特始终遵循一个原则他只能描写自己看到的东西。“这个可怜的诗人。他没有维吉尔做向导，却必须穿越地狱里一圈圈的硫磺与沥青，纵身跳入上天降下的烈焰，带回几个索多姆的居民。”普鲁斯特又补上更加深刻的一问：“在此之前，究竟又是哪种隐秘的性癖、哪种令人又怕又爱的诱惑，驱使他选择了这样的对象呢？”可以说，多亏了勒屈齐亚和他的府邸，普鲁斯特才得以在《重现的时光》中描写被缚的夏吕斯这一宏大场面。
普鲁斯特在传记中向贝尔纳·法伊解释说，他的每一个人物都代表了他身上的某一种倾向，对应于他必须表达的一种需要，阅改校样的过程中他会考虑每个人物一生中发生的各种变故，从而进一步强化各个人物的内在逻辑。离开时，法伊明白了，小说创作使普鲁斯特“疲惫不堪，但又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治疗他病痛的唯一良药”。
马塞尔起初觉得埃尔斯蒂尔夫人十分乏味，当看过埃尔斯蒂尔神话题材的绘画后，“夫人在我眼里就有了几分姿色。”“生活的资料对艺术家来说并不重要，在他看来它们只是展现其天才的一种机会……他知道，如果他是小说家是哪些情景，如果他是画家又是哪些景色，才能为他提供材料，这材料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求却是必不可少，如同实验室或画室那样。他知道自己创作出杰作，是用光线柔和的效果，是用改变对一种错误看法的内疚，是让一些女子站在树下，或让她们像雕像般站在齐腰的水中。”
普鲁斯特的方法是把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放在一个结构当中，这个结构固然在它们之上，但没有它们的填充，就会变得空洞无物。于是，当他让马塞尔·普朗特维涅回想他们共同目睹的“洒满阳光的山峰、落满蓝山雀的树枝和‘大宫女’”等景象时，他已经把这些景象放在了小说里：在紫杉圣皮埃尔，“傍晚时分，刹那间峭壁顶上霞光闪烁，犹如夕阳下的雪山”；叙事者在巴尔贝克附近散步时看见“一群蓝山雀刚刚落在树枝上”；在巴黎，夏吕斯对叙事者说：“我们俩没有一个是土耳其皇帝的姬妾，多遗憾呀。”
小说家必须条分缕析地酝酿他的作品，无休止地反复集结力量，仿佛展开一场攻坚战，像忍受疲劳那样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样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样建造之，遵守规章那样遵守之，克服障碍那样克服之，赢取友情那样赢取之，喂养幼儿那样给予充分的营养，创造一个世界那样创造它⋯⋯就像把这段话念给某个风情靓丽的女子听，她有可能在这般壮丽风格前迷魂晕厥，但是一句话就能让她回过神来，“说到底，写书和搞定妆容一样难，对不对？”
普鲁斯特评论伦勃朗的画作所说的一段话仿佛是他的自我宣言：“所有这些画作都是极其严肃的东西，足以让我辈之中最伟大者为其耗费毕生心力——当然死后不再操心，这是物质规律使然，由不得人——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放心不下，仿佛一件重要之物，其分量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损，在余下的年月里，它会显得格外重要和真实。“
直到1908年，他此时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过他写道：“在艺术家的生活中，一切都是按照内心嬗变的法则环环相扣的。”他还写道：“对我来说，机遇的确很重要。但在机遇中，运气只占一成，我自己的努力占九成。”这部传记要解读的正是“比运气更强大的内在努力，以及遵循某种法则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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