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漆墨漆的窗户外的墙脚跟下,传来几声忽闪的鹧鸪鸟似的叫声。随着一声“哎”,只能依稀辨出室内影影绰绰的物品,一个人影在床上摸索着,抖抖索索地披衣、下地。不一会儿,听到门“吱哑”一声,一个黑影溜出门,和外面几个黑影汇成一团。凉水般的湛幕,清冷地嵌着几粒五棱形的银星子。一团黑影,时而长时而扁,向村外移去;声声清脆的笑像银质的小刀刺破混沌的黑。
纷踏的碎步高一脚低一脚踏在暗雾里的田间小径上。不远处迷糊的昏黑中有几点火星在爆裂跳跃。孩子们欢呼着,奔扑过去,找几节枯枝断桠,围着锥形的土粪堆,半佝着。黑乎乎的土粪堆的锥口冒着枯草味青烟,烧着外面覆着的枯草皮时,幽幽地“嗞溜”地燃着亮火。孩子们伸出双手贴在土粪堆上烤火取暖,用枝桠在土粪堆里扒拉着找昨日放学时放进去的红薯。听到惊喜的低絮声,孩子们的眼睛放亮,一只只硕鼠般的红薯扒出了土粪堆。在小手上翻腾倒去,捧着,哈着腾腾的热汽。云和小伙伴们揭去红薯灰扑扑的外皮,撕成两半,放在嘴里起劲地啃,裹着红薯的焦香,荡着银质的笑语声继续往学校赶。
田间小径路势渐向上,走向一个稍高的村野磡头。弯过村野磡头,傍近马路的平野上,有一老青砖砌的四围敞开的雨亭。穿过雨亭,横过马路,对面仍是蓬草杂生的红土磡头。这时,你可在走完田间小径后,直接上笔溜的沙石马路,向前走到学校。也可蹦跳着跃过马路,来到对面的红土磡头上。穿越在野荆丛生的田塍上,可能田塍上纵横交错的芜草上的露珠儿会打湿你的衣服;布鞋底上会沾着潮湿的红泥巴。然后你在其间七拐八转,弯过一个小姓村落,也可走到学校。
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走在磡头上的田塍上。春天,野荆杂生的磡头上、田塍上,倒挂着、斜长着、冲刺着鲜红的映山红、一长串的紫靛色野花、丝丝线条宽的一簇簇鹅黄小花。春风拂过,随手就给村野披了一件花衣,迷离了孩童们的心。她们几乎次次都是欢叫着冲过去,在野荆丛里穿梭、疯野、搜觅。采摘时还划分盟军和领域,发现更大更艳的,大声呼喊自己最最要好的伙伴儿来摘。其他小伙伴来摘,还要愤几声,这是我给某某留的地儿。摘满意了。一溜移动的花束,高举过头。队形里看到花簇左右转动,听到啧啧的赞声:谁的更多更茂。才知,原来,在孩子们的天地里,摘花也是要分出个一二来。而春天也故意装扮得这么美丽,就是想看小孩子们发痴撒野如花的笑靥。
闹腾的还有夏秋交替时。村野天高气清,金黄的阳光,斜脉脉地耀过林丛间的枝桠,像灌满色的针笔,一点一点地在叶片上敲啄。叶片变薄了、透明了,如琥珀般。触目望去,高高低低,村野的叶片像蝴蝶样轻盈地翘起翅翼。姗姗而来的五色阳光小心翼翼地捏持着它,细细地咀嚼着,斑斓、耀晃着整个村野。
云和小伙伴们这时会在野刺丛中钻窜。她们寻找一种红色的叫刺莓的小浆果。呈小塔形状,饱满的有孩子们的大拇指般粗。红艳艳的,晶莹剔透,里面的红浆甜液,不碰,都像要流出汁来。那股清甜香味,就像是甘甜的露珠儿揉着阳光做成的。像春天里的映山红一样,这种红色小浆果,也是遍布磡头上、土丘下。孩子们是钻探到这边的土丘下,又穿窜到那边磡头的野荆下。乐不可支。嘴里塞满了,手里放不下了,又往口袋里塞,一把又一把。等到了学校,捞出荷包,准备放在课桌上呼朋引伴显摆。捞出第一把,摆在桌上;手伸进去,捞第二把,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变化。口袋里湿漉漉的,手上沾满黏糊糊的浆汁。荷包也像有小脾气,闹腾着,争着和主人抢美食。刺莓瘪了、塌了、流汁了。放学又去疯摘。有时放学,还要故意弯到那个小姓村落的村口。两个村落的小孩不知为了什么小纠纷,要追到这抛石块、扔土坷垃,叉腰飞沫辱骂。弄得小姓村落大大小小的狗,一条条窜出来大声吠叫。云和小伙伴们抛完最后一块土坷垃,惊魂而逃。逃定,又神定自若如小英雄。
有一个时期,云离群索行,踽踽在笔溜的沙石马路上。沙石马路两侧有许多通往其他村落的叉路口,那不属于云的村落;小径上总有许多独特的景致,如红土磡头般,那也不再属于云的景致。她的视点不再落在那些热闹非凡的闹腾里。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寥廓的天地里,她孑然一身,聆听自己与村野的低语。
沙石马路两侧,隔一小段距离,各有一水塘。往学校去的左侧水塘是圆形,很深。初夏时,塘面上浮着一层碧绿的菱萍。早晨,水面升腾着缕缕薄薄的烟雾,如笼着一层薄纱。几朵金色的小花清新地立在浮萍上,超凡脱俗,仿佛来自水晶宫的小仙女。亭亭的金色花飘逸地立着,云边往学校疾步而行边凝神望着金色花。默念:金色花,金色花,如果我心中有愿望,向你祈求,你会护佑我吗?会在水晶宫里偷出神丹妙药吗?金色花在晨雾里频频点颌慈抚着云。放学时,在夕辉中沉入了水底,好像真的答应了云,去水晶宫寻找妙药。第二天的晨曦里,金色花又如约而开,慈爱地含笑,温暖聊慰着云。
从学校回家的左侧的水塘,则浅的多。它有缓缓的斜坡延伸到塘沿。塘沿边长满一丛丛绿箭样的水菖蒲。听村落的人说过水菖蒲是一味中药。云看着诱惑她很久的水菖蒲。终于,有一天,她故意落在学校里,等所有的小伙伴们都上路了,她才走出校门,来到长满水菖蒲的塘边。她缓缓地滑下塘沿,脚底着力地踩实在松散的塘沿边,掰开一茎水菖蒲,使劲地拔。身子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后脚滑在了塘沿边的淤泥里。水菖蒲粉白的根也被拔出来了。爬上岸。她捋去外面粗老的厚皮,只留下嫩白的茎。她用鼻子嗅嗅,一股特殊的植物香味,浓烈醇厚;她又用嘴巴舔舔,无味。在茎合拢的缝口里,她用嘴唇贴近,鼓起腮帮,一吹。咦,竟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这声音一点都不悦耳,“呜嘟呜嘟”。整个延伸到两头像带子样的沙石马路上,寂寥无人,天高地荒,“呜嘟呜嘟”云听的心里一阵荒芜。陪伴云的只有满腹忧伤的村野,田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了,只剩下一垄垄枯黄的庄稼茬,马路边的路基上及远处红土磡头上的枯萎杂草,垂披着细长细长的叶茎,无可奈何地朝云苦笑。这丁点儿声音,在荒芜寥落的村野中,是那般微弱,微弱到连秋虫蛙鸣的噪鼓都不如。可那确实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微弱生灵在面对握不住的未知世界,发出的颤音。云的眼神黯淡着。
沙石马路两侧靠水田的流水沟里,一年四季淌着从水田里渗入的清澈流水。早春时,流水沟里是这一团、那一团黑乎乎的,积粘在一块,流水也冲不散、冲不走。还在这里激起白色的水泡沫子。定睛细看,愕然,是成千上万只滑膩腻的小蝌蚪,粘挤在一块,一动不动,还能看得清水溜溜的眼目。云心里一阵阵发怵,水沟里这么多蝌蚪挤在一块,看上去,那么丑陋恶心,比一块块板结的黑牛屎还骇人。偶有一两只小蝌蚪在清水沟像黑逗号样游过,轻盈、活泼,才让云缓过神来,敢捉几只放在瓶子里养。到了暮春,村野的磡头、田塍、草坪上,到处是一蹦一跳的小小青蛙。雪白的肚皮、柔软的肌肤、轻捷的身姿,煞是可爱。云会蹲下身子,一蹦一跳地出蹲移在扎实柔和的绿草茵上,跟在小小青蛙身后,用手在柔和扎手的草丛上一下又一下地覆捕。捉住一只村野的小生灵,捏捏它的肚皮,拽拽它的后腿,对它喃喃自语教训一番,又放它去水田、杂草丛里。它眼角都不回一下,就慌乱地斜跳觅回家的路。村野是属于整个宇宙里的生灵的村野,云想。
实则到学校去的路,除了这两条,还有一条。那就是绕到村落的西头,穿过其他村落的屋场巷子,也可走到学校。
云和小伙伴们排好队走在屋场巷子里。巷子两边有用矮竹子编成的篱笆围成的菜园子。辣椒的花蒂还在奶头辣椒的顶上,黄瓜牵着藤搭上了架,开着黄花,繁密的藤叶里藏着一条光溜的黄瓜,南瓜的藤蔓铺满了村落的旮旯。村落池塘边麻石条上有浣衣的妇女扬起棒槌,扭过脖子,昂起头,看着这些穿着花褂子的小队伍,又接着和旁近的妇女絮叨着刚才没说完的家长里短。村落与村落的间隔处,是大片绿油油的水田,黑稠如油膏的泥水里听得到一棵桩一棵桩青葱的禾苗,拔节、抽穗、灌浆的声音,一束束的稻穗在碧玉条般的禾叶片里探头探脑。
云手里拿着母亲临出门时,在菜园里摘下的第一条清香的黄瓜,走在队伍的中间。今天学校举行期末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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