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轻负 二

久未逢笔墨，落笔竟生疏。

久积尘埃的书案上零星散落着几支画笔。笔下压着的画纸隐隐有些泛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几点墨痕落烙在纸上，竟显得有那么一丝苍凉。

一只苍老干枯的手轻轻地掸去书案上的灰尘。老人执起桌上的笔，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蘸了些许墨，画笔将落未落，却又直直的停在空中。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放下笔转身又出了门去。屋里仿佛不曾有人来过，除了纸上那新增的一点墨痕。这也不知是第几次了，提起笔却又放下。

屋外长街上行人匆匆，偶有来往路人，闲坐于街市的茶馆中。茶馆不大，却常常客满，然，无论客人多少，始终是空了一角，无人落座。有好事人问店家：“为何那一角总无人落座”，店家大抵会回上这么一句：“那个位置啊，早就被人买了。”“是谁呀？”“他？一个不会作画的画师。“

大约二十年前吧，也可能是三十年前，时间久的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了。那是他还是个清秀俊朗的书生，偏爱丹青，妙笔生花，也算是小有名气，偶有画作，也常常引得众人哄抢。也因年少，正是意气风发。他背上行囊，便要远去江湖，誓要画遍这尘世间所有的良辰美景。

偏偏在这途中，遇上了她。

一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只是他当时一心作画，竟未将她放入眼中。

那几日他在一处山水间作画，一连几日，不知画了多少，却总也得不出一幅满意之作，心中愈是急躁，到后来便是画一幅，扔一幅。说来也巧，不知是哪一阵风将画引到了她眼前，她惊艳于眼前之作，便想要寻到这作画之人。或许是他画的太过逼真，亦或是上天给予他们的缘分，几日后竟真让她寻到了他所在之处。

青山如画，潺潺流水顺势而下，映带左右，不缓不急。轻灵的水声在山谷间回响，又常伴燕舞莺啼。清风徐徐，常与松柏相和。山间偶有细雨，将溪水晕开层层涟漪，初晴，温润的风吹来一层薄雾，朦胧间的山头上挂着一弯七彩的虹，恍如仙境。

初至之时，她惊艳于此间山水，更青眼于他所做之画，奈何他的眼中却只有画。而她也不在意，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画一幅，扔一幅，她便收着一幅，他也不做阻拦。他喜欢作画，她喜欢看他的画，更喜欢看他作画，两人如旧识那般，一切都那么自然。

一幅接着一幅，一处又是一处。她便随着他一处处游，一处处的画，将他所作之画都一幅幅收着。日子久了，二人也是渐渐熟识了许多，彼此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不少。

某日，又是一处如仙境般的山水之间，她研墨，他作画，一切似往常那般。忽地，她笑着问他能否为自己作画一幅，眼中似乎流露出些许期待，他没有抬头，而是笑着回答，来日方长，又何须作画留念。言罢，她不再说些什么，继续低下头研墨，而他再度提笔，望着眼前的山水，信手而作，只须臾，便将这片山水勾勒了一个大概。日子久了，她手中的画卷也有了厚厚一叠，囊括了数之不尽的世间美景。他的旅途仍在继续，而她却多了一丝落寞。

明日，又该启程了。他望着今日所作，心中不禁大快，便斟了一壶美酒，相仿先贤，流觞曲水，美酒美景恰又有她相伴，席间笑语不断。他倾诉着心中的欢愉，而她，也与之同乐，在某一时刻，望着苍穹中挂着的一轮皓月静静地洒下清辉，她转头望着身边那张被洒满月光的面庞，清秀而又俊朗。他仰着头，闭着眼，任清风吹过脸庞，嘴角浅浅扬起了一丝微笑，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月高悬，夜渐渐深了，酒也见底，伴着夜间的凉风，二人沉沉的睡了过去。

幽然山谷，风清月明，有潺潺水声作伴，笔墨丹青为趣，倒也悠闲自得，试问世间何处更有此良辰美景。两人带着笑意而眠，一人欢喜，一人落寞。

清晨，他将行之际，看到了她的留书。

内容无他，唯离别而已。

他孤身上路，这一走又是一年。停停走走，一切都如最初一般，只是很少在何处久驻了，每次停留，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久而久之，画也少了不少，到后来，也便不画了。他决定回去，去为她作画一幅。

那才是人间最美的景啊。

他回来了，那个与她相遇的地方，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她的消息。他不止一次的回到那山水之间，提笔作画，画了一次又一次，一幅又一幅，他多希望在某一刻，再听到那一句“你，可能为我作画一副？”

他开始后悔，为何当初不曾留画一幅。他寻觅着，不曾放弃，直到某天，一个人疲惫的行在城中路上，听闻某个大户人家的少夫人正在施粥，似乎是为即将降生的公子祈福。他循着人群而去，远远的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在这条小街的街尾住了下来，在茶馆中买下了一个座位，而这间茶馆的背后似乎是城中的一家大户，一个向着城南，一个向着城北，相对而立。他时常去那作画，但总是落下几笔便再无从下手，日子久了，茶馆的常客都笑他不会作画却爱附庸风雅。后来，他也再没去过那间茶馆，只是在自己的房中，想着的时候便去画上几笔，但始终未有完整之作，终其一生，也未能勾勒出一道轮廓。

画下山水今何处

荡舟笔下沉浮

把酒笑落花

醉眼蹒跚脚步

却不知 新人已为故

你说能否为你提笔一幅

推却来日方长何需有无

再着墨还是那浪浪江湖

醉醒唯有一封别话留书

怪我落笔太迟太过仓促

画却画不出你依稀眉目

旧时衣衫旧时路

又怎能再带你浪迹江湖

墙高院深接不到你归途

却轻负了卷中情深意笃

等墨干作完这最后一幅

题字 终已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