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林建国都睡得不好。这天晚上,轮到他值班,周班长下午就回家了。吃完晚饭回来他去给马添了草,打算早点睡。才翻了几页书,就听到外面又起风了。
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天还没有黑透。能看见不远处的马棚,围墙很高只能看见房檐下的檩条整齐的排成一排,显得森然,肃穆。
不知是因为眼前这萧瑟清冷的景象,还是耳边呜呜作响的风声,林建国忽然想起,前一阵跟人聊天时,那人说值班室里曾停放过死人的事。
说是春季检修的时候,有天,一个叫孙新文的机务工闲极无聊,莫名生出想用打火机对着空汽油桶点火的念头来。真是好奇害死猫,大概这孙新文觉得点燃一个空的汽油桶不过跟放个大炮仗差不了多少。哪知火苗刚一窜出,油桶就像一枚炮弹一样向天空崩去。随着油桶一起崩走的还有孙新文的天灵盖。
那人当时的描述极其恐怖,孙新文的脑袋血肉模糊,当场毙命。那个摆放了油桶的屋前,从墙面到窗台都被红红白白的脑浆溅的惨不忍睹。
林建国听到这番话时,他还住在理发室,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此刻,冷不丁想起这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慌忙把视线从外面收了回来,眼睛本能地四下扫了一圈。
平常狭小的值班室,现在在林建国的眼里看上去显得空空荡荡。越是害怕,他的想象力越是发挥到了极致。看着地面上一块块潮湿的印记,他就不由自主拼凑起一个个人形。
脑子里想象着头会在哪边,紧跟着就幻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来。他顿觉周身一阵发紧,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吓得头皮都有些麻了,可要命的是那想象就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根本停不下来。
死去那人是不是就躺在那块地方?要不就是那儿?屋里的角角落落似乎都在不时发出各种声响,风也越来越大,一阵紧似一阵,窗玻璃被刮得簌簌作响。林建国的神经几乎绷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谁!”他几乎是叫出了声,同时也觉出头皮被过度恐惧刺激后带来的一种过电似的疼痛。后来每当林建国回忆起那晚的经历,最先记起的就是那种带着点麻的痛感。
有次,看到书上说辣到极致的感觉是痛时,他又想起了那晚的痛。仔细分辨一番后,他觉得二者没有可比性。味觉带来的痛仅仅是一种局部的感官刺激,而恐惧带来的却是完整的、全身心的深度刺激。也正因为如此,这印象在许多年以后都不曾被他忘记。
不难想象,林建国当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直到看清来人是周班长时,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也呼出了连同淤积在他心里的部分恐惧。
“建国,你咋了?”周班长看出了林建国的异样,来到他的床边俯下身体,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发烧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周班长在床边坐下来说。
林建国这才放松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吓成这样的,只说感觉不太舒服。心里却在不停地说着万幸,否则,他还真不能想象自己今晚得如何度过。
周班长见没什么大碍,起身走到炉火边端起他那个成天泡着茶的大茶缸“哧溜哧溜”喝了起来。缓过神来的林建国忽然想起周班长说今晚回家睡觉的事来。一问才知是他小姨子来了,家里睡不下,他就来班里了。
屋里多了个人,林建国的心里踏实了。两个人又聊了会家常就睡了觉。到了半夜,睡梦中的林建国忽然被周班长叫醒,“快起来!快起来!”
林建国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坐起来穿衣服,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马棚里声音不对,咱们得去看看!”
二人拿了手电,刚走出门就听见从马棚的方向传来一阵阵马的厮鸣。这是林建国之前从未遇到过的情形,他不觉跟着紧张起来。
进去之后,电灯一亮他们看见马棚的一角,有几匹马正围成一圈不停打着响鼻,马蹄也不时焦躁不安地在地下刨着。周班长说声“不好!”就快步向马匹走去,林建国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眼前的情景让二人大惊失色,原来是马棚顶上一根早已松动的椽子有一头掉了下来。掉下来的那头正好砸中了一匹还不到两岁的栗色小马。
周班长几步走到跟前,招呼林建国两人使劲抬开那条椽子。可地上的小马挣扎了几下,还是站不起来。周班长分析椽子落下的位置在马的屁股上,应该伤得不重。可凑近仔细再看,才发现在栗色的毛发下,已有好大一片被渗出的血浸湿了。
看那圆滚滚的椽子,怎么也不至于伤到小马的皮肉。周班长仔细查看一番后,才在上面发现了一根寸把长的钉子。小马渗血的地方正是被那钉子深深扎进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周班长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眼下受伤的这匹马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八一”建军节开幕式上,参加赛马表演的。
当时跟它一同挑选出来的还有另外的九匹,这当中只有这匹最小。可周班长觉得这是一匹相当出色的马,他拍了胸脯跟人家打过保票的。
眼下离建军节还有不到一个礼拜,可谁知就在这档口竟出了这样的事。林建国也从对方神色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说自己马上去叫方兽医。这时的他,把先前的恐惧早已抛在了脑后。
没多久,方兽医就跟着林建国来了。小马的情况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糕,钉子扎的很深。椽子带着自身的重量砸下来使那颗钉子的杀伤力,在一瞬间不亚于一柄锋利的匕首。
伤口不仅深而且长,方兽医在给伤口消毒上药的时候,能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更严重的是小马的后腿严重骨折,有着近十年放马经验的周班长知道这将意味着这匹马几乎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马的腿骨很轻,从膝盖往下几乎没有肌肉覆盖。所以,一旦这里骨折就是粉碎性的,即使想修复难度也很大,几乎没有可能。费时费力不说,马匹被治愈的可能也几乎没有。通常按照以往的经验,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直接把马杀了。
这从表面上似乎很残忍,实际上却是对马最为人道的一种方式。林建国听完方兽医的建议,感到震惊。此刻的他回想起天黑前自己的恐惧似乎意识到,冥冥之中其实早有预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建国作为那晚事发时的值班人员,被作为事故重点调查对象。隔离反省,一遍遍写着那晚的材料。
由于方兽医的上报材料记录自己被叫起来的时间是三点半,而连队对于牧工班夜里添料的时间明确规定为两点。鉴于此,队长李庆便把这件事的发生视为是林建国工作不负责任的表现,确切讲那就是玩忽职守。
明明是他当班,却完全不按工作时间照料马匹,只顾享受个人主义。倘若他两点起来或许事故就不会发生,尽管这些话在周班长亦或是在座牧工班的任何一位牧工听来,都有些牵强,有些吹毛求疵。
谁都清楚规定是规定,只要半夜添了料就算圆满完成工作了。可现在的问题是死了一匹预备赛马,出了事故。这规定就足以成为决定林建国错误严重性的衡量标准。
林建国被停职反省,半个月后连队上报的材料经场部机关研究决定,给林建国留厂察看处分。考虑到给集体造成的损失巨大,并扣除他两个月的工资。
这并没有算完,玩忽职守证明他不胜任本职工作。林建国被从牧工班调离,转而跟着一群老娘们上山拉石头去烧石灰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但回顾事故发生的整个过程,林建国还有一种恍惚如在梦里的感觉。有些诡异,可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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