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沉默疏离的男人,我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知道这一点。我远远地看着他推开了酒馆的木门,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似乎不想发出任何动静以此向别人宣告他来了。我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的确是走进来了,可灵魂却遗忘在了遥远的地方,那里荒凉而又贫瘠。
他径直走向吧台,并没有看向近在咫尺的我。酒吧里的其他客人都不像他一样独自一人,他们成双成对,或是三五成群,眼神暧昧,言语轻佻,我可以从嘴唇震动的幅度读出他们内心潜藏的阴谋诡计,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观察酒馆里的每一个人。
“喝点什么?”服务生向那个男人问道。
“啤酒,谢谢。”他面无表情的回答,好像今晚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
他用纤细而又苍白的手指把香烟从褶皱的上衣口袋中掏了出来,还剩下大概半包,他又是那样轻轻地抽出了一支点燃,我确信我在吐出的烟雾中看见了一幅神圣的图景:远方的山脉若隐若现,峰顶的云层缓缓移动,灰白色的羊群蔓延散开铺满整个山腰如孔雀开屏,牧羊人站在比羊群更高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它们,像是接受了某种必然。
我是这个酒馆里最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莫名其妙地被委以打理酒馆的重任,可除了整日坐在吧台旁打量别人之外其实我什么也不会干,就连那两个出场率可以忽略不计的打手都显得比我忙碌,他们互相嘲讽诅咒的声音常常盖过音响里的香颂歌后。
只有一个人可以解除我的虚无,就是那位每周二晚都会来酒馆表演独奏的萨克斯手。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来去总是悄无声息。这种神秘感能为他的表演增色不少,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兴趣总是很浓厚,有好几双眼睛都想从他敞开的前胸衣襟里发现点什么,好像在探寻一条幽深却充满魔力的隧道。
他的寂静倒是和我旁边这位客人如出一辙。
表演会从晚上十点持续到凌晨十二点,在这期间他可以免费享受酒馆里的廉价酒,还有小费拿,但我们不付钱给他,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需要钱。他有一个特殊的习惯,每次表演都会背对着听众,我有几次曾因为好奇特意绕到舞台侧面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却只收获到一张不错的剪影。
他的鼻梁挺阔,嘴角瘦削,像是用刻度标画出来的一样。我注意到他的双眼似乎从没睁开过,长睫毛犹如精细的波斯地毯一般轻柔地附在眼睑上,如果不是那些轻缓的晃动,你真会以为那就是一座雕像。
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却好像已经活过了一个世纪。
“今天会来吗,那位萨克斯手?”,奇怪的客人问道,他依旧低着头喝酒,这是第三杯了。
我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以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以为他对谁都像对待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
“应该会来,还有十分钟表演才开始,他总是很准时的”,我答道。
“是么?那很好,准时是一种美德。”
我看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懒撒地躺着七根烟蒂,心想,与其这样把自己像袋垃圾一样扔出窗外,还不如去哪个风月场所放纵一下,那样倒可以蜕掉僵死的皮,像活人一样呼吸。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来这间酒馆打发时间,这在我看来非常愚蠢。
“我想他不会来了。”点燃最后一支烟之后他对我说。
“要是他不来,你还会继续喝下去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你认识他?”
“如果听过他的表演也算是认识的话,那么我想我是认识他的。而且你知道吗?我比你更了解他”,他第一次看向我,“尽管他每周来的都是你的酒馆。”
我一时愣在那里,这个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前后反差令人手足无措,我突然发现我的判断失灵了,我觉得我们两人之间像隔着一条海峡那样遥远。
“他不会来了。”男人重复道,他把烟盒捏瘪后仍在地上,在起身离开前喝干了杯中残余的液体,他抬头扫视了一下天花板,那里除了花花绿绿的海报之外别无他物。
“那个男人死了。”说完他便朝着门口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像是突然从宿醉中惊醒。我恍惚记起了在舞台上、在追光灯下的那个剪影,此时此刻,它竟然与我面前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我似乎还想起某个夜晚,在那张双眼永远紧闭的脸庞上,有一道晶莹的亮光划过,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泛着金黄色光芒的萨克斯管上。
《Careless Whisper》,这是那一晚最后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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