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父母(5.6)

作者: 倪金诗章 | 来源:发表于2024-06-04 07:40 被阅读0次
      敬父母(5.6)  
       茅棚变屋
    

    母亲常言“我想办的事冇办成,夜里也睡不着。”“卖吃勿如卖用。买糖甜一甜,买灯芯点一年”

    1970年代初期,家里的菜橱总有百多年了,黑不溜秋,破旧不堪,蟑螂出没,母亲多次提议卖个新的,父亲不理睬。一个“三八市”她啥也没说,独自一早“去虹桥”。傍晚石拱桥上挑进一个大菜橱,母亲在后跟着。我冲上去拉着她:“妈妈,这个菜橱好,多少块?”母亲微笑着说“四十,加挑工五块。”此物现在我还作为“文物”保存着。

    母亲的心挂在脸上——喜怒哀乐看神色就晓得,不像父亲整天苦着脸,令人害怕。母亲的“心肠”有很多牵挂:家兄远在山东青岛当兵数年未见;大姐19岁出嫁双溪,家境贫寒,子女多;二姐待嫁于家,要准备嫁妆;我辍学在家;茅棚日旧,难挡风雨。许多老顾客多管闲事,也出于关心,总是问:“岭窟的茅棚厂已经变屋了呗,你宕咋能还未变,几时变哦?”“你小子恁大了还勿给读书?勿读书将来也要背锄头。”说者无心,听者难受。这般的责问,给父母莫大的压力。如关于我的读书问题,1971年,我自1967年停学已四年,读还是不读,到哪里就读?此事成了父母挂在嘴上,考虑于心的急事,大事。再读,是家人的一致决定,也是我的意愿。到哪里读?成了棘手之事。大姐那边没有高年级,到本村来往太远,跋山涉水不安全,最后决定到东联公社杏北小学插班四年级,那里可寄宿于表叔家。

    至于“茅棚变屋”这可是件历史性改变的大事,不能说干就干。对此,母亲是左派——力主“变”;父亲是右派——等待条件成熟慢慢“变”。父亲常言“鼻子下一横糊得上就好”——糊口就行。当然各有道理:母亲说“茅棚破得难容人,现在重盖茅棚,还不如直接建瓦房;二茅棚太狭窄了,容不了多少客人,瓦房容量大;三 子女长大了,要婚嫁,住茅棚被人瞧不起;四 岭窟人都变瓦房了,我们不变也说不过去。”而父亲考虑的是:财力、物力、人力准备都还不充分,木头虽然一直在积累,但还不够用,需要大量的粗工,从哪里请。但最后还是赞同母亲的主张,因当时“岭里岭外”全面开始“茅棚变屋”了,那时“番薯干变谷,茅棚厂变屋”系大势所趋。还有亲友也都敦促“变”,经济可以借助。

    父母意见统一后,就策划开工事宜。前面为何提到“茅棚变屋”是历史性大事呢?本村建瓦房是空前的,长辈说:埭头翁氏大宗规定外姓人在此只可住茅棚,不能见瓦房。因茅棚是临时的,瓦房就是长期固定了。还得每年正月请翁氏大宗“三顿酒”。所以只有解放后我们穷人翻身做主了,才有建瓦房的权利。

    对此,母亲的喜悦写在脸上,声音更为洪亮,步履更为轻盈,精神更为抖擞。她去择定日期:一九七五年农历八月十一日拆厂房,二十三日定磉子。拆厂平基很顺利,但建房必须争时间抢速度,不然后患无穷。因为一临时茅棚狭窄,会漏雨,不能收藏番薯丝;二 九月是农闲,可以请到粗工;三 一到十月就开始晒番薯丝,冬种大小麦等,自己也无闲顾及建房子。

    然而,接着难题接连而来。一是砌墙工匠难请到。由于那年建房的特多,砌墙的司傅很难找到。大姐夫东奔西访,终于以面子找到一班司傅,但他们工场很多:水岩、南冲、下岭头等处。我们这里要紧,22日连夜至下岭头请掌班司傅连夜来定了磉子就回去。本需立马开始砌墙的,可多日不见司傅来。等好几日还是没来,姐夫又去请,30里来回走了两趟,直到九月初七来了师徒二人,适逢下雨,又回去了。天晴了又不回来,父母急得睡不着觉,如果到十月不完工,番薯丝没处存放,淋雨烂掉,来年就要饿肚子。后来姐夫不知跑了多少遍,直到十月中旬才到一批司傅,此时大家都忙于农务,粗工成了大问题。

    第二大问题是石料。三间檠楼,西面一间包沿,两间抬梁,抬梁需要三米多长的石料二条,石柱一株。对此石匠找过三四处,花了好了几天结果全失败。众邻里亲友反复商讨,用水泥、用木都不行,也有人建议中间抬梁,两边都包沿算了,我们以为像“祠堂”。最后决定从埭头的中央溪岩仓里开凿,开了十多天,开成功了,但如何将这千多斤的石料抬到六七里外的山上?莆岭蜿蜒曲折陡峭,最后还是决定抬。此事由我二姐夫的父亲主持、召集其二子连汉等亲族六七人,用两条竹杠以绳索捆着抬。到龙门峡口,路还是平的,接着上岭,一米多宽的石径,转弯抹角,外临深潭,如一人失脚,整体倒下,不仅石料砸断,人也有生命危险。

    这二梁一柱,今躺在我“深山旅店”门前的石拱桥上,供人坐着乘凉。我每见此物,都油然想起当年这些出力出汗冒着生命危险来助工的亲友,就想起父母焦急的神态。

    那时我正在念高中,为建房特请假两周在家帮忙。全家起早摸黑,缺物缺工缺钱,此呼彼叫,顾此失彼,一家人被弄得团团转。总管的父亲,本已消瘦更加消瘦了;后勤部长母亲,统筹兼顾,一日四餐,多少粗工、老司,都得算好。而环境极差,难关处处,临时工棚,狭窄拥挤,雨天漏水,刮风通风,柴禾淋湿,难以点火。母亲比平时更累,整天系着围裙,有条不紊地买菜、籴米、煮饭、烧菜……但她精神很好,很兴奋,祖祖辈辈住茅棚厂,如今在她手里“变屋”,她觉得是从来没有的大事。再加顾客的祝贺“阿嬷,现在总算茅棚厂变屋了,祝贺祝贺!” “以后住新屋,住宿费会提高吧!哈哈。”

    至年终,我们终于住进了新屋,母亲笑呵呵地面对顾客,当然,住宿费还是照旧。

    这新房其实还只是搭个“壳”,屋里结构都还空空如也:用晒薯丝排篱作隔板,楼板没有——使用面积也增加不了多少,我卖的木椽子被人粗夹细的“把戏”骗了——很细,瓦片不足,也无钱再加,暴雨天还与茅棚时一样漏雨,两边墙,楼札以上本应该用砖块砌,但无钱购砖只用石块,又无水泥石灰点缀,也不牢固。地面也不甚平整,连窗户都用尼龙薄膜蒙着。但尽管如此,毕竟已是新屋,母亲最大的愿望实现,心理满足了。

    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其实当年父亲主张不 “变”是正确的,因不久国家形势发生急剧变化——“农村包围城市”,山老区移民到集镇住了。

                  山居本色 
     建房后一年——1976年,国家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深山闹市无人“管理”,却一天天不“闹”了,赶集者与日俱稀。
    

    那时父母已年近花甲,一些客人叫她“阿婆”“阿公”,但其动作神情看不出一点老态。整天劳作,干劲十足,常常从早上五六点到晚上八九点,都不停忙碌着:有客忙,无客也忙。

    父母的担子更重了:建房亏空,二姐出嫁,我念书,家兄也到婚龄,还有门庭费用。她没有让子女负账的念头,要还清所欠。于是一如既往地经营旅店,饲养猪鸡鸭。父亲还是照常劳动。家里只有他们俩,还有卧病在床、孤身一人的伯父,还需要他们俩照顾。

    当时我在虹桥中学读高中,一周回家一趟。周六下午回家,母亲要么在竹丛里拾柴禾,要么采猪草,父亲在田地里干活,屋里开门不见人。我如迟些到家,母亲就到石拱桥上张望。我一到家就开饭,把最好的都省到现在上桌,夜里还开小灶——卵酒。周日上午就开始准备我下星期的粮食和蔬菜:咸菜,虾皮,鱼干,番薯丝,大米。午饭后,我动身时,母亲掏出钱包,一毛一毛叠成一元塞给我;“每餐要吃饱,夜里饿可去买些吃的。”我用竹扁担挑着一周的粮、菜,上莆岭东去,她总是系着围裙站在拱桥上看着我远去。

    母亲把纺纱或织麻当做休闲,就跟我说起“外公外婆”的惨剧,或唱民歌。她虽冇进过校门,但记忆力特强,脑子里故事、谚语、民歌、南戏……她经常唱的《廿四节气歌》《十二条手巾》等等,她唱的是永嘉口音,声音洪亮,音质醇厚。七言一句,一首五六十句,她脱口而出。在她85岁时,我特意让她唱《廿四节气歌》,我作记录。 正月立春雨水是新年,马悦岁少上台来,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二月惊蛰春分才桃红,正德施行百姓共,摘得桃红赠仙客,人面桃花相映红。

    ……

    但记录下的有的典故不明。她记的是音,不知其字,也不知其义。如上述“正月”后二句是千家诗里的,而第二句中的“马悦”指谁?无考。我把“记录”请教乐清几位专家,都说没有见过这个内容。网上同题的很多,也无类似的。母亲有时来兴致也会唱几句《高机与吴三春》《珍珠塔》等。她谴责小方卿姑妈贪富欺贫,教导我做人,对人不管贫富贵贱都要一视同仁,不要“贪富欺贫”。她还引用俗话“人难欺,马难骑,山林树木有高低,不用欺穷人着破衣”。母亲也与父亲一样,为了向子女说明个道理,爱先引用俗话:“娘饭香,夫饭长,兄弟碗饭是刀枪”教导我的二位姐姐出嫁从夫,宜家,不要有依赖父母兄弟的思想。“白尾鸟,飞落垟,生个卵卵望亲娘,亲娘叫我过夜添,义母打我三巴掌。”以此比喻结发夫妻好,离婚重娶,三边两样,义子受苦。

    比如山边人倒常常烧青柴,被顾客非议,她会马上蹦出几句:“你勿烧得,‘住山边,烧青鲜’”“山头鱼干海头茶”“杀猪人吃尿囊,打鱼人吃乌郎(海豚)”让人哈哈大笑,点头说“讲牢,讲牢”。有老妪向她诉说儿媳妇怎样不听话,她会说“‘青柴怕猛火’,眼下是‘地家娘怕媳妇’,你也勿用把自己看作高高的,形势变了。”一句话说得别人频频说“恁也是,恁也是”。“日里东家打西家,夜里点灯方棉纱”这是她用来讽喻那些爱串门而不务正业的妇女。亲友过午来家,她说“你吃过没有?我是‘问客刣鸡’的,勿客气,客气就饿肚皮。”我经常早上上山砍柴,见浓雾漫天,就不戴斗笠,母亲会劝我戴,说“‘天光乌云障,后半日晒死老和尚’,等下太阳会更猛烈的,戴上斗笠”,果不其然,未到中午就烈日当空。母亲也有许多不文雅的俗话,有的人讲话以领导口气,打官腔,母亲会不客气地回敬“你还想‘当裤裆老上’”对那些过分小气、存放的东西捆了又捆,看了又看,母亲会觊觎说“你拿‘葱管吹火——太小气了’,最好担回家放在身边,日夜看着。”说得小气鬼脸红耳赤。

    母亲是敬鬼神者。一年里清明、鬼节、冬至、除夕四个节日都按时举行祭祀;冬至还到附近去烧香礼神,如太平岭的泗州箁萨,住宅东面的三官爷,埭头北山的乌龙圣母,这四处一年一度的“解冬分岁”也雷打不动。

    祭祖,母亲要忙碌半天,肉鱼鸡豆腐长寿面年糕橘子等七到九样,如在除夕,还有同样味道的米鸡米脑(猪头)。纸钱要折叠成元宝,折元宝我们也得动手帮忙。待到太阳下山便开始:摆好桌子,请下祖先的香炉,献上贡品、酒杯、筷子,点亮香、烛,先由父亲鞠躬祭拜,祈愿——嘴里念念有词,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门庭清吉,人口平安,儿孙个个脚骹手健……”听到这些话我很想笑,但又不敢出声,不然会遭到父亲的训斥,说是对鬼神不敬。最后小孩上阵,玩笑似地模仿着大人拜几下,心里巴不得快点结束,结束了我们就可以一饱口福。俗话叫“郎朗冷,匄儿孙吃”。孩子拜过了便开始烧纸钱,放鞭炮——送鬼神回去,此刻父亲还会双手合十,说“爷爷婆婆,父母亲,你带朋友来受食了,请带回去。”好像这班祖先真的站在面前,怕外鬼神留下作祟。

    父亲把香炉烛台升到原位,母亲又系上围裙来撤下贡品,将熟食再在锅里炒一下——被鬼神吃过了,不卫生。又摆成满满的一桌子——鬼神吃过轮到人吃了。此刻,若有信耶稣的亲友在场会拒绝吃,说是教徒不食鬼神的残羹冷菜。

    外出祭祀,可以在冬至一天里或数天内。俗话叫“十二月日日好解冬”。母亲爱在一天里完成,一大早起来,宰鸡——可用米鸡取代,肉、鸡放在大锅里烹,捞上来分成四份。四五样贡品放到豆腐篮里,裹上豆腐巾,放进香纸蜡烛,她就提着热气腾腾的篮子,满怀虔情、希望,笑盈盈地到埭头后山乌龙圣母庙里,母亲见我无事就带上我去。到那里,香烟缭绕,香客济济一堂。案桌上贡品挤叠,庙祝按早到先上的次序。当轮到母亲时,母亲会告诉他“岩上厂弟子——圣母亲儿友奎来祭拜”。摆开东西,在拥挤的香炉里再插入三五根香,也在通明而林立的烛台里插入红烛,毕恭毕敬地合掌鞠躬。只见她嘴巴开合,不知所云。完毕后,庙祝开始祈祷,也只见嘴巴开合,不知所念。临走时母亲给庙祝献上豆腐和猪肉,作为谢礼。另几处香火没有这里旺盛,她一天往返跑了二三十里,全心全意,精神抖擞,真正做到孔子所说的“敬神如神在”。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母亲长期生活在远离城镇的偏僻山沟里,开门就见草药。山民一般疾病不上医院,大家都懂得一些常用的民间草药功效用途,就地取材。母亲也是“半个医生”,我十七岁前没进过医院,没吃过西药,感冒咳嗽什么的,都由母亲治疗,我在《当年生病不打针》一文里有所记载。一旦发烧,母亲就伸来粗大有力的手摸我前额,略停一会,说“有点烫,冇关系,我去采点药来。”转身从刀鞘里抽出把弯刀,戴上斗笠往山上去。不一会儿,一大把白毛剑、紫苏洗净放到锅里,从菜橱里再加些姜末,冬桑叶之类,青柴猛火,噼噼啪啪,烧成一碗,说“趁热喝下,蒙在被里睡个大觉,出一身大汗就会好。”我依言而行,夜间汗湿衣襟,真的次日就好了。母亲见我活跃如初,高兴地说“大凡发热,伤风引起,紫苏,白毛剑,生姜等,都是发散的。到医院来回要一日,又要花许多钱,打针也疼。”许多年后,一些客人与她说起“我的牙齿黑,就是小时被四环素吃的”。母亲庆幸地对我说“你小时吤呣四环素,青霉素都冇用过,你的牙齿没有变黑。只是换牙前牙齿小点,被人取外号‘老鼠牙’”

    母亲富有同情心,助人为乐,毫不保留。路人,邻居有啥不适,她也主动帮助,好为人“医”。一位砍柴的女子,右足背上有个肿块,好几天不退。母亲说“这是无名肿毒,我去采些草药你去敷。”说罢就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弯刀上山,不到五分钟,一大把貌似茶叶的草提来,说“这叫配水草。是几十年前友中爷爷的行教老师传给我的,我当时用过很灵。”她就原样给人,不像有的人捣烂包好给人,以“外传了不灵”为借口进行保密。那女子高兴得连连道谢。母亲说“敷好了再说谢谢。”过四五天,那女子来说“婶婶,我脚上的肿退了,这药真灵呀。”母亲说“恁才好。这药我多次试验过,很灵的,你现在反正也认识了,也可以传给别人。”奇怪的是四五十年后的今天,这味药在虹桥七村草药市场里红火起来。我的邻居是老药农,他说有很多人购此药,都供不应求了。我查证:此药名玉叶金花,清热解表,利咽消肿等。

    我从母亲身上看到:“百晓都是生活有心人”。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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