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大雨吧,是的,你一定见过。
那你见过大火吗?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一切。
可你见过,大雨中的大火吗?
这个夏天,许飞永远记住了这个夏天。她既没有看到大火,也没有看到大雨中的大火。当她途经那里时,连火星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地的残骸。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定是一个玩笑,是陆思瑶的恶作剧,或者根本就是,上帝的无聊之举。这一定不是真的,她一定还在噩梦里没有睡醒,快醒来快起来,不要再做梦了。
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陆思瑶的场景。她身穿一条长裙,连颜色都不记得了,究竟是绿色,还是红色,或者干脆是黑色。想不起来了,但她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一幕,就像卡带的胶片一样,不停在许飞眼前重复播放。
她的眼前划过她的脚踝,手腕,最后定格在脖颈。那脖颈优美得仿佛是虚幻的艺术品,而不是人体真实的某个部位。
当时,她想什么来着?噢,她在想,这女人肯定是上帝最杰出的作品,是宠儿,是天使。
为什么定格的是脖颈,却不是面容呢?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她就记不得她的模样了?会不会最后,她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她会不会,就这么,忘了她?
还记得之前说过的,陈可和思瑶彼此互送的猫和狗吗?桃桃和花花。
那其实并不是定情信物,而是分手礼物。就在陆思瑶从日本回来以后,陈可向她提出了分手。她自然很意外,但也没有挽留。只问了一句:你决定了吗?
自此,两人解除了恋人关系。还彼此送对方一个新的小伙伴。
许飞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虽然有遗憾,但人和人的缘分,通常如此奇怪,原本不是一对儿的男女,最后总逃不过分开。毕竟,与一个精神不一致,物质也不那么一致的异性或同性相伴终生,其实要远比单身一辈子,还需要更大的能量。
这不光是关于勇气,如果一个人连与不爱的人相守终生的勇气都有,那许飞想,也许他其实已经具备了无限的勇气,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了。
她想说的更大的能量是,内耗的。当人们选择了看似稳定的安排,却通常时候,都忽略了最最关键的部分。那就是,能量不是向外,就是向内,总在不停运动,片刻不停,每分每秒,都在一点点变化着。
倘使,它不是向外活动,那就可能在不断向内活动,此时的破坏力,也许要比向外还要恐怖得多。
他们说,这场大火,是一场意外,是变压器爆炸引起的,又因为是在深夜,才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但还有人说,这可能是人为的,下雨的天气温度不会很高,变压器爆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真赶上了,那也算相当的不幸了。
人们这样说,通常是因为,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没有他们的至亲至交在这场火灾中丧命。于是,他们可以随便说,也无需伤心。能警醒一下自己,平时最好细心一些。也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哀叹一番,变得好像更加珍惜生命了。
许飞只是没想到,陈可的反应。他在人前似乎丝毫没变,好像这只是不相干的人发生的一件不相干的事儿,他还是那个他,并无什么影响。
如此,没过多久。这个没多久,只是在周遭人们平息了议论之后。毕竟,世人总是健忘的。否则何以装载那么多的不幸和忧伤,像个蹒跚老者一样,裹足不前呢。
然后,许飞再一次见到陈可。他身后跟着一只狗,是桃桃,而怀里还抱着一只猫,许飞仔细辨认了一番,果真是花花。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花色,几分傲娇,几分活泼,还有,几分天真。
“这猫-”许飞想问,猫怎么没事。但她没有问出来。
“在-”陈可回道:“在科大发现的。”
他抬起头,眼睛看向许飞,似带着几许深沉,又好像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复又道:“在我们以前散步常经过的地方找到的。那里,好几只猫。”
所以,是陆思瑶把猫放在那儿的?也就是说,思瑶是,自杀的?
上面的话,许飞并没有说出口。无论如何,事实无法改变,她原以为可以醒来的噩梦,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了那个,娇美婀娜的身影。走起路时,总好像是在跳舞,双脚一点一点,不像是踩在地上,倒像是踩着云朵在前行。
她的脚很美,脚踝更美。她的手也美,手腕更美。她的脸自然是美的,但脖颈更美。她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作品。所有细节的地方,反而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那些主要的位置,反而就没那么起眼了。
后来,她也成长了,成熟了。她听过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那一刻,她恍惚间又一次想起,陆思瑶。
原来她就是美在骨而不在皮囊的人,所以所有突出骨相的位置,许飞总觉得,分外的好看。
后来,陈可和徐凯合作,陈可负责管理经营,徐凯负责出资和宣传。他们就在唐朝的位置,开了一家新店,名叫桃花。
许飞问过尤达:“你觉得陈可有责任吗?”
尤达的回答是:“当然是,没有了。”
她又问他:“你怎么看?”
他的回答是:“个人的最终选择,无论是什么,和其他人的关系都并不大。要知道,其他人只是你生命中的助缘,即便是父母或者伴侣,也是如此。”
她没说话,认真地听他说下去。
“其实你也不用太伤心,毕竟这是思瑶姐的选择。也或许,对于她而言,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吗?”许飞当时,并不能理解这个最好选择是什么意思。
尤达接着道:“是啊。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我觉得人们每时每刻的选择,其实都是他生命的最佳选择,或者叫完美选择。”
“完美选择?”如果尤达就在许飞的身边,许飞难保不会把手里的ipad狠狠拍在对方的头上。但是,他不在。
“嗯。完美选择。”尤达解释道:“所有的发生,都是完美地呈现,其中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秩序的存在,在调控着一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就像是电脑系统,承载着程序的同时,也控制着一切。其实你觉得,到底是不变的好,还是丰富变化得好?”
最后,尤达这样问许飞。
许飞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我不知道。因为就像你说的,无论我觉得哪个好,最后的决定权都不在我这儿。”
“决定权真的,不在你那儿吗?”尤达又问。
许飞埋头想了下,回道:“难道不是吗?是我选择让思瑶姐消失的?”
“当然不是。”
许飞又喊道:“是我选择让老爹消失的?”以往每次说到老爹的时候,尤达都会很退让,但这次,他没有。
“当然也不是。”只听他说道:“但这是他们的选择,你无权干涉。”
“我无权干涉?”许飞无意识地重复道。
“对。你无权干涉。”尤达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不是你,你也不是他们。”
“你别给我绕圈子。听得我头晕。就是说,你是不是就想说,干我屁事是吧?”许飞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
“你说的,也对。”她记得尤达是这样说的。
然后,她挂了视频。提出了分手。
许飞知道尤达说的对,但情感上并不接受。她甚至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男女朋友,而是另一种关系。
尤达是她的医生,她是患者。又或者,他是她的,心灵导师之类的。
她放下pad,去了店里。店里面在放着不知道名字的日语歌。
但旋律听着很熟悉。她仔细回顾着,什么歌什么歌,到底是什么歌!
噢,是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声地喊道:“是秋意浓,张学友的秋意浓!”
还是在老位子,陈可也修了一个吧台,只不过并不像原来的设计,现在的吧台整体是木艺的。陈可说,他们这不是酒吧,不光有酒,还有茶。
不知不觉间,好像大家都变了。成长了,也成熟了。只有她一个,似乎还站在原地。
陈可坐在吧台外面,没回头,接道:“是秋意浓,这是日文原版,叫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许飞在舌尖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她走到陈可身边,站定。
她听见陈可说:“这首歌儿,一共有三个版本。玉置浩二的原版,张学友改编的粤语版,还有就是你说的中文版秋意浓。”
许飞没说话,听陈可接着说:“三首歌都是讲离别的。主角是李香兰,生在辽宁的日本人,一个歌艺人。日本战败-”
喵的一声忽地响起,陈可中断了叙述,手抚上猫的脖颈。只见它似乎一脸享受地用脖颈的毛,时不时蹭着陈可的手。
那一刻,许飞发现,这个名叫花花的日本短尾猫,也是美在骨相的一只猫。尤其是联结着猫头的脖颈,时不时伸展半分,优雅又高贵。
一时间,只剩下音乐声,和花花舒服的呻/吟声,仿佛世界都沉寂了一般。
然后,忽地,一边抚着猫的陈可,又出了声儿:“日本战败,李香兰被遣返回日本,和中国说再见,和李香兰这个名字说再见。从此,李香兰死了。活着的,是山口淑子。思瑶的父亲,也是日本人。”
什么?这不可能,她怎么能是日本人?
“没说她是日本人。她母亲是中国人,她也是在东北出生的。”徐凯忽然出现,说道。
“你也在啊?”许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是我的店啊。我当然在了。”
“我和尤达分手了。”她听见自己说。
“噢。好吧。”
“你怎么一点儿不惊讶?”许飞问。
“我要惊讶吗?”徐凯问了句后接着道:“天啊,你们怎么能分手?不要冲动,这可是关乎一生的决定!”
也许是许飞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徐凯笑笑道:“你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很狗血吧。所谓的关乎一生的决定,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决定了就是决定了,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你选择一种,就像推开了一扇无门之门,它只代表了一种可能,或是一条路径。这也意味着,你在选择的同时,放弃了其他的路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吧。”
是吗。许飞听到徐凯这般说,居然周身全是寒冷,仿佛尤达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个,安全的树洞。而她只是在拒绝接受现实,拒绝改变拒绝成长。然而其他人,却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光里,成长了成熟了。
以前的陈可,以前的徐凯,她的记忆好像停在了不知名的时空里,记忆里的他们,还是过去熟悉的模样。
可现实中的他们,却一点也不一样了。
“呆子。”还在瞎想的许飞被陈可拍了下脑袋,“喝茶!”
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是没变的。
“这茶可是我让Aphro从日本给我邮寄回来的。”陈可道。
“Aphro是谁?”许飞问。
“思瑶的朋友。”
“还要从日本邮茶吗?”许飞道:“我们中国的茶还不够你喝?”
“这是Aphro自己种的桃树,结的桃花做的茶。”
“这难道不是给女人喝的?你们也喝?”许飞又问。
“我们拿来酿桃花酒的。”徐凯道:“茶是给你喝的。通脉润肤,性凉。你体质偏热,适合你。”
“你们俩,看着倒像是一对儿。”许飞嘟囔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陈可眯缝着眼睛,笑着问。
“默契。你俩之间,好像连沉默都有了默契。”许飞玩笑般道:“我也是有直觉的好不好!”
“还以为直觉或者第六感什么的,跟你一辈子都扯不上关系呢。”陈可笑着道:“毕竟,你一直都很迟钝。”
“你们俩-”许飞的声音有点儿飘:“来真的?”
“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咯。”陈可道。
“我问你正经的呐。”许飞说。
“你到底是看我们谁不正经啊?还是全世界,就你最正经了?”陈可忍不住道:“我那时候让你多陪陪老爹你听什么来着?还有程宇非,他喜欢你难道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真是再没有比你更迟钝的人了。”
听了陈可说的,许飞的脑袋跟被炸弹轰炸了似的,弹片乱飞,脑浆四射,轰炸后的余震还不时地嗡嗡作响。她任由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流一样,不停地往外流。
她就这么一边哭着,一边往外走。
徐凯好像追着她拉了一下,然后陈可的声音似乎响了起来:“让她哭,让她走。没的都惯着她。还以为她爹还在啊。我们又不是她爹。”
徐凯没再拦了,然后,许飞就这么离开了。
离开了这家陌生又熟悉的店,离开了住的地方,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没错,她确实,该清醒清醒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