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我一哥们好兄弟说的，这故事是在酒桌上他给我讲的。

我们管他叫A就可以。

几年以前，他和女朋友去某座名山游玩，出发的时候他还有点奇怪呢：女朋友向来不喜欢旅游，为何这次主动约自己来这里？到了那才知道，居然是个阴谋。

俩人在那第一天第二天都很好，第三天傍晚，该回旅馆了，女朋友向他摊牌了：不喜欢他这么飞扬浮躁的人，以前刚在一起的时候年轻，以为他能逐渐成熟，谁知相恋五年他毫无长进，所以决定和他分手。

当初表白的时候，他亲口说要带女朋友来这座山————当时他只是说说而已，大学时候同学们一起来过一次，觉得风景不错。他说话一向是随口说过便罢，所以五年了也没来————女朋友一直记在心中。既然决定分手，那么圆了这个愿，就在这里分手吧。

A非常震惊，五年来俩人感情很好，他本打算今年生日时候求婚的，谁知会发生这种事。他苦苦哀求女朋友，可她异常的坚决，最终还是离他而去。

他非常痛苦，也不想回旅馆了，就那么信马由缰的走着。在大山里这样非常危险，果然，他迷路了。

夜已经深了，他早找不到大路，甚至连小路都找不到了。可他也不害怕。以他现在的心情，即便真跳出个妖怪，反而可能会有些高兴呢。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哎。”

他左右看看，除了树木哪里有人呢？夜间山林里总有奇怪的声音，或是风吹孔窍或是什么动物，他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一会又是一声：“哎。”

不对，这明显是人在说话啊。他站住了看，四周黯沉沉，树木就像一个个巨人俯视着他，声音是谁传出来的呢？

见他莫名其妙的样子，哪个声音又响起：“下来，下来。”

一说上下就有方向了嘛，他低着头找，果然找到一个山洞，洞口多一半在地下，外面又有杂草，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到。

那么下去吗？去呀。如果有奇遇最好，如果没有死了也罢，总胜过这么伤心。

掏出手机照亮他就下去了，别看洞口大部分在地下，也就是钻进去这一点比较困难，进去了坡度非常平缓，半蹲着走了七八米就豁然开朗了。再走三四米就到头了，左侧有条小夹道，隐隐透出光亮。

顺着七拐八扭的走上十几米，又来到一个洞窟，这里足有二十平米左右的面积，洞顶也都在五六米高。

洞窟里坐着个人，他身边放着点着一支蜡烛。虽然不怕死，这哥们也有点恐惧心理了。

那人倒很和气：“快来快来，你我有缘，赶上好东西了。”

听他口气不像坏人，反而有一种亲切感，A吸口气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一身道士打扮，衣服有些旧了。看他坐下，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锅，里面是糊糊一样的东西，有一股药香。

他把小锅递过来：“就这么多了，你都吃了吧。”

A觉得有些脏，可也真饿了。转念一想，死就死吧，闻着味道不错，干嘛不吃呢。于是接过小锅吃起来。那道士很开心：“你吃着，我给你讲个故事。”

于是他就讲起来，这故事很长，一直到A吃完他还在讲。A也觉得有意思，于是静静地听下去。

故事是这样的。

元代有个青年，伤心故国沦亡（大宋），誓死不做蒙古人的官，可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无意仕进也得找点事做啊，不能在家混吃等死啊。仗着全家只剩下他自己了，了无牵挂，于是遍天下寻师访道。

其实他从小时候就对道教很感兴趣，大人们让他念书，读到朱子（朱熹）的文章就皱眉头，反而更喜欢《庄子》、《文子》之类的书籍。

整整十年，他才遇到他师父。师父就在A遇到他的这座山中修行，他又求了师父三年，师父才答应让他学学看，还不肯以师徒相称。

跟着师父学道三十年，师父说自己要去积修外功了，也就是下山去做好事。他定力不足，还得继续在山上用功。他年师父回来，若见他没有犯错，就真的收他入门为徒。

师父走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了。如是又过去三十年，他在山上修行，附近的村民们都很敬仰他。此时天下大乱，有时候元兵有时候土匪到来，村民们就逃上山避难。他尽自己一切努力照顾村民们。仗着他对山中路径很熟悉，所以一个村民也没被乱兵所杀。

又过了多少年，已经是大明的天下，他也已经九十多岁了。虽然身体还很健壮，精神还很矍铄，却总怕等不到师父回来。自己仅仅会点吐纳功夫，修身养性有余，若说入道还差得远呢。万一没等到师父就死了岂不是可惜。

这天他正在打坐，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睁眼一看他热泪盈眶，居然是师父回来了。自从第一次见师父的面，他就是六十多岁的样子，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幅相貌。

师父问他：“你这些年修的怎么样？”

他把这些年修行的心得说了一遍。

师父点头：“不错。你明年寿终，来世如果能谨守师训，不再犯错，或许有入我门的机会。”

他莫名其妙，问师父自己这些年犯了什么错？师父只说：“日后入道你自知。”说罢飘然而去。他追出茅棚，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年如师父所说，他病死了，转世为一个女子，我们叫她二世就可以。

二世命运很惨，十五岁的时候出嫁，一年后丈夫意外身亡。那年代女性讲究从一而终，尤其是她父亲还是个乡村学究，更讲求这一套。

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婆家人看不上她。而且还有人说丈夫是被她克死的，婆家人更加虐待她。其实他父亲就住在同一个村，但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无权过问。

仅举一个例子，她当时在中原的一个村子，冬天很冷啊，婆家不给她鞋穿，还让她在屋外干活。她只能捡干草把脚缠上。就这样还冻掉了两个脚趾。

公婆知道了反而说她是扫把星，四体不全，坏他家家运。两天没给她饭吃，眼看要冻饿而死，救星来了。

城中有位穆举人，祖坟在附近一座山上。他爷爷的冥寿，穆举人来扫墓，见她瘸着腿还在干活，穿的衣不蔽体，脚上都是干草。心想怎么如今天下太平，还有这样的穷人呢？于是把保正叫来一问，这位保正还算公正，把二世受的罪都说了。穆举人很生气。

先叫叫人去二世娘家要几件衣服和鞋给她穿上。二世父亲还不服，主动来找穆举人讲理。意思是嫁出去的姑娘，我们娘家如果管，不合礼法，被穆举人教育了一通，不敢再说话了。

然后穆举人去了二世公婆家，把他们也说了一通。他们就是普通村民，见到穆举人差点吓死。当然说什么是什么。穆举人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只让他们别再虐待二世，而且说他每年都要上坟几次。

家人也有这个村子的，如果得知他们再虐待二世，就要跟县太爷说了。把二世公婆吓得连连磕头。

最后叫过二世来，穆举人毕竟是儒家的信徒，还是教育她要孝顺公婆，你一个女人，既然守寡了，就要安分守己。平时干完活，可以念念经，认字吗？认字看看书。想看什么跟我说，我给你。

还让她跟自己夫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二世当然磕头拜谢，后来穆举人真让人送来一些佛道的书。

二世就这么过了一辈子。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个修行人。

死后再转一世就到了明末，我们叫他三世就可以了。

三世是个读书人，家里也是世家，所以他出身很容易。明末士大夫多无耻，他并不这样，反而真心地忧国忧民。

当时如果反对阉党算不算出类拔萃的人物呢？也未必。毕竟清流也组成各个党，也相互羽翼着。所以真正出类拔萃的人物，是那些能不顾及党派，坚持为国家好的人。这样的人太少了，即便现在我们历史书说的很多名臣都做不到。

三世做到了，所以他的人生很艰难。毕竟如果你单纯反对阉党，还有一批同党的清流帮着你，哪怕你死了，还能流芳百世。

他则不然，只看事情对不对，不看谁和我是不是同党，把君子不党的精神发挥到极致。结果没人会帮他。而且当时党政很厉害，如果你不是我的同党，你做对了我都会攻讦你。

等于无论阉党清流，都会攻击三世。

多亏他算世家之后，然而几十岁的人了，依旧在一个小小的县官位置沉浮着。

清兵打进来了，朝廷毫无办法，三世准备组织县里民兵抵抗。后来听说卢象升总督兵马抵抗清兵，三世高兴坏了，打算派人去和卢象升接洽。就在出发前一天，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道士找来，说是他前世的师父。

来干嘛呢？

师父叫三世跟他出家去，这座孤城守不得，卢象升自顾不暇，也帮不了三世。如果他真的殉国了，又得迟几百年成道。

三世摇头不肯跟着走，他虽然依旧自幼好道，可如今守土有责，不能临难苟免。师父连说三个字：“好。好。好！”飘然而去了。

后来果然卢象升和三世都殉国了。

再次转世为人就到了现代，便是A面前这个道士。别看他四十来岁的样子，其实已经六十多了。只不过万事不萦于怀，所以相貌比实际年龄年轻。

这一世他出生的时候就有异象，他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当时农村生娃也都不去医院。他出生那天，整个村子都闻到一股香气。

而他生出来之后，一直睁着眼睛不肯睡觉，父母都愁死了。眼看快二十个小时了，家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一个老道士忽然不请自来。进门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他就闭上眼呼呼大睡起来。

家里人都把老道士当成神仙了，刚要请问他说了句什么？老道士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毫无征兆的走了。

他慢慢长大，一门心思想出家，终于到改革开放后真的成为了一名道士。父母都说看来是他的缘分，也没阻止他。反正他兄弟姐妹多，也有的是人给父母养老。

出家后第十年，某天他正在山中漫步，那老道士又来了，见面二话不说，对着他额头一拍：“醒来！”

他觉得全身像过电一样，前几世的遭遇历历在目，眼前的老道士不就是自己师父吗？他赶紧跪下了。

师父也很感慨：“一念之差，纠缠三世。”

怎么叫一念之差呢？

第一世他带着村民们躲避元军等人，不该起杀心。

第二世被公婆欺负，不该起怨恨之心。

第三世才算心念无愧。

A插嘴说：“这要求太严格了。不近人情。”

道士说：“你打游戏吗？”

A说：“玩啊。”

道士说：“若你玩游戏的时候，里面有个NPC欺负你，你会怨恨他吗？”

A说：“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但那些人是人啊。我也看过佛经道经，都说世界虚空众生实有。你总不能说众生也都是假的吧。”

道士说：“众生自然是真的，但你和他之间的纠葛是虚幻。假如我今生是你妻子，来生又是你爷爷。那么到底我是你妻子的纠葛是真的呢？还是我是你爷爷的纠葛是真的？师父让我明白的不是应该忍辱，不是应该不杀人，而是我什么时候能悟透一切纠葛都是虚幻，才能真正去修道。不然他收我入门也没用。”

A说：“你第三世的时候悟透了？”

道士说：“没有。哪有那么容易悟透啊。但我第三世心念无愧，才算有了悟道的基础。师父收我才有意义。”

A说：“合着他三世都在考验你？”

道士说：“说他考验我也行。说他没有考验我也行。你看过《玄怪录》吗？里面杜子春的故事？他拜师学道，师父让他看守丹炉，一旦动心炉丹尽毁。他最终没有通过考验。在他觉得经历了好久，其实只是一夜的时间。你是不是觉得这叫考验？但如果人类生生世世都是考验呢？所谓轮回，不过是你没通过考验，就只能接受下一次考试。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是你通过了考验。”

A摸着脑袋说：“你的意思，我现在的人生，其实也可以是看做一次考验。如果能悟透，也就跳出去了？”

道士点点头。

A说：“你是个道士，说的怎么和和尚那么像？”

道士说：“我们全真本就杂糅三教的。”

A问：“那咱俩有缘了？你能不能帮我悟悟。”

道士大笑：“该说的我都说了，悟只能靠自己。”

A问：“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

道士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我听说此地有真黄精，吃了能轻身益道。好不容易昨天才找到。我都吃了，剩下那点，刚才你来给你吃了。虽然都是边角料，也足以让你得享百岁修龄了。”

A无奈地说：“好吧。”把自己和女朋友的事说了一遍。

道士说：“她还没走，天亮我送你回大路，你们再聊聊，还是有缘的。”

A闻言大喜，不一会天就亮了，道士送他到大路，原来此处离旅馆也不远。他正看到女朋友走出来，也就顾不得道士，向着女朋友跑去。

女朋友见他有些埋怨：“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打手机也不接。你总这么不成熟。。。。。。”

没等她说完，A就把昨夜遇到道士的事情对她说了，女朋友听入了迷。她只是恨A不成熟，如今听A这么一说，觉得他还是很有深度的。A再求一求，俩人就复合了。

女朋友叫A带她去找道士聊聊，A也带她去了，可那里早没了道士的踪影。俩人又玩了两天下山，走到山脚下，忽听背后有人叫A的名字。回头看正是道士，A刚要给女朋友介绍他，他忽然打了A额头一掌，转身就走了。

见A愣住，女朋友也不敢再追道士，连声问A怎么样。等了五分钟，A才从震惊的状态缓过来：“我明白了。我前世就是穆举人。怪不得他要还我一饭之恩。我前生给她指路，今生他就给我指路了。”

女朋友也被惊到了。

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道士，转过年，他俩结婚了，现在也是很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