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一年,我18岁。
随着毛主席一声号召,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的号召仿佛一夜之间席卷了大江南北。从小生在长在南方的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一样,毅然决然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北风那个吹,吹不灭一颗年轻的心中火热的激情。我和同学们在火车上一边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一面诉说着对未来的期待,从此后,美丽的大草原就是我们的战场,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的日子就在前方了。
人们总说,年轻是可贵的,因为他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同时,年轻也是稚嫩的,因为他们还不曾真正理解生活的真谛,所以难免带些傻气。的确,年轻的我们,恐怕还不懂父母送别的苦涩,还觉得那自私的爱束缚了我们。
一路行来并没有看到绿茵满地、牛羊吃草的美丽图画,只看到乌沉沉的天空下是石头、荒滩,零星散落着几簇发黄的枯草。
我分在武川县。短暂停留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被安排在县下属一个村里垦田,一间破旧的房子成了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这些“南方来的小鸿雁”跑到北方苦寒之地,心中都像浇了一盆凉水。
第三天,我就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外边天寒地冻,我浑身滚烫,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化成了雪花,这边飞飞,那边飞飞。
朦胧中只觉得人声鼎沸,好像是队长过来了,还有人摸了摸我的头,说些什么“这城里来的就是娇气,下雪了,路也坏了哪里找医生?”
那时我虽然还小,却也有一股子倔强,绝不想刚来就被人看做吃不了苦的小姑娘。我从炕上挣扎着坐起,半眯着眼睛,大声说:“病魔是我的敌人,我不怕,只要老乡们给我做碗好吃的,我发发汗,睡一觉就没事了。”
恍惚中听到一声轻笑,微微的,不大,似乎不是嘲讽的意思,还没等我细细分辨这笑声的含义,就听得发出笑声的人说:“阿爸,我去给他做一碗疙瘩汤,咱草原的神会保佑她的。”声音很有磁性,我努力转着头看向他,因为背着光,只看到高高的个子,硬朗的轮廓。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浓郁的香味窜上我的鼻子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把一个大海碗端到我面前,啊,是羊肉,还有口蘑,还有一种我之前没吃过的谷物的香味,我发烧烧的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清明起来,顾不上道谢,就抱着海碗吃了起来。
羊肉鲜嫩细腻,口蘑浓郁鲜滑,还有小鱼一样的面团团咬到嘴里十分筋道,上面点缀了少许辣椒油,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下肚,我脑门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滴,感觉热度似乎也下去了一些,这才有空抬起头看看谁给我送饭。
希望刚才的吃相不要让人太吃惊吧。
“谢谢你啊。”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来人。
他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极高,挺直的鼻梁,浓浓的眉毛,颧骨略高,内蒙人常见的长相,有种浓浓的异域风情。他的眼睛非常有神,像雪山上的河流,清澈而深邃,让人着迷。此刻,他的眼中露出点点笑意。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默不作声的把碗递给他。为了打破尴尬,我问道:“你给我做的是什么?这么好吃,还放了羊肉呢。”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这算不了什么,你发烧,喝点热乎汤最好了,这是我们这里大家都爱吃的莜面鱼鱼,这羊肉是我专门给你补身子的,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说到这里,他好像觉得自己多说了什么,默默低下头去。
我纳闷地抬起头,捕捉到他纯净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羞涩。忽然想起,那天刚来大队,我从车上跳下来时候没站稳,就是这个男孩接住了我。
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听到彼此微微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好像终于忍受不了静默,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有事叫我”,就急匆匆的走了。
我躺回床上,胸口还是“咚咚”直跳。
我的病很快好了。这荒芜的大草原,因为一碗莜面鱼鱼,种下一颗叫做“爱情”的种子。后来的日子,虽然是一样要下田劳动,仿佛带着不一样的亮色。每一次见面都像地下党接头,惊心动魄又格外开心,比如去劳动的路上,要挑着粪水,走到背处,他会偷偷帮我挑一会,收割的时候,我割的慢,他也会偷偷把自己和我分在一组,帮我多干一些。
晚上收工回家,每个人都腹中饥饿,无精打采。我却怀着秘密,因为我知道,在住所后院墙边靠近地上三块砖的距离,一个隐蔽的小墙洞里,总会有他省下的一个莜面窝窝,我们有时候就隔着墙,一起吃窝窝,一边说说话,听他谈谈草原上的英雄故事,他听我讲一下姑娘家的小心思。
好景不长,一年后,父亲找了各种关系,给我换取了一个回城的名额。无数封信催我动身,我无动于衷,迟迟不肯动身回去。
因为少女萌动的心中,已有了放不下的草原阿哥!
那天我鼓足了勇气约他见面,可是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却良久没有回应,并不是我期待的那样向所有血性的草原人那样,说一声“坐上我的马,跟我走”,他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口,跟我说起了莜麦的做法,“从生莜麦到做成能吃的莜面制品,要经历三次生三次熟的过程。刚割下来的莜麦脱粒后不能吃,这是一生,莜麦粒炒到黄熟微焦,飘出香味,这就成了“一熟”,这时方可拿去磨面。将炒熟的麦粒用机磨磨成莜面,这就是“二生”。滚水和面,所以这就成了“二熟”,捏成莜面团,就是“三生”,蒸熟或者煮熟了就是“三熟”,这时,莜面才真正能吃。”
我茫然不解,莜面和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他忽然间像是下定了决心,“丫头,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之间还没到熟的时候,你是该走的,该走的啊。”
我泪眼婆娑,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把人家对同志的关怀错当成了不该的感情。我夺路而逃。
父亲放心不下我,亲自到插队地方来找我。我和父亲要求立刻回家。乡亲们来送我,我一一道别,还在人群中不停寻找那个身影。“他下地去了,”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递给我一袋莜面,“这是他送你的。”我心下气极,接过莜面袋子扔给了父亲,就大踏步离开了。
从此后,山长水阔,再没有机会遇见。
一转眼,改革开放了,莜麦渐渐传到了内地,人们惊诧于这种别具风味的吃食,和白米、白面截然不同的口感还有它健康的功效,让莜面一下子成了餐桌上的新宠儿。
它有了一个另外的名字,燕麦。
“愿君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多么有诗意的名字,我想,一点也不像莜麦,带着些微的土腥味。
离开盛产燕麦的地方已经十多年了,我已经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幸福的家庭。女儿很喜欢吃燕麦,每天早上,我都会给她煮燕麦粥,有时候加点山药,有时候也会加点黑芝麻。用的都是加工好的熟燕麦片,省时省力。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三生三熟”的过程,便无意间说给女儿听。
没想到,90后的闺女忽然间冒出了一句话:“能专心做好燕麦的人可真长情,这可是“三生三世”的磨练呢。”
一瞬间,电光火石里,我好想明白了什么。当年那个行动大于语言的内蒙哥哥,因为我喜欢吃,便每天不论刮风下雨,总会在我们的秘密基地放下一顿莜面吃食,在那个人人勒紧裤腰带过好自己日子的岁月里,这是多么困难重重的举动,更是多么长情的告白。
我着魔般翻箱倒柜,万幸,莜面吃完了,但袋子我当初竟没有扔掉。我颤抖着双手打开袋子,终于看到袋子里层的右下角,绣了一个“等”字。
怪不得他多次托人找我,怪不得知道我结婚以后就销声匿迹。
可惜,我没想到自己也可以那般心冷,再不要收到和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那个眼眸清澈的男子,为了喜欢的女孩前程,放下内心汹涌的爱情,选择等待。
命运无情,他没能等到她回去,她也没有等到他过来。
“妈妈你怎么眼睛红红的?”,女儿好奇的看着我,忽然她一笑,“嗯,妈妈肯定知道我偷吃了爸爸给你准备的燕麦红枣饼干,别小气了,看,这块给你,明天让爸爸多做一点。”
她的小手伸出来,一块小小的红枣燕麦饼干躺在她手心。我想起丈夫对着食谱按图索骥做饼干的模样,不由得破涕为笑。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手中,那穿越时光的爱和今天的爱,一起凝聚在这微小而坚韧的燕麦上,必将温暖此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