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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如春梦

事如春梦

作者: 飞鸿踏泥 | 来源:发表于2023-10-30 05: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雨花》杂志,文责自负。

    谢先生越来越臃肿了。下放回来,特别是老伴走了以后,他就不太爱动了,和人交往也懒懒的,不像以前那么有劲热心了。他喜欢在大格子窗旁的四仙桌前看看闲书。桌上会摆一个小香炉,里面点上一支香,淡蓝色的烟气绕着文竹,久久不散。他睡觉的老式床不靠墙放,空出一段距离挂上老伴的相片,下面放了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了塑料梅花和塑料橘子,这都是老伴生前喜欢的。有时得到一些稀罕好吃的水果,他也会拿来摆摆。谢先生晚年的生活环境基本就框定在这里了。

    他已久不赋诗,字也不太练了——谢先生的书法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他热爱书法,尤擅钟鼎文,年轻时看到好字就偷偷临摹,看到有人把字写得五花大绑私下心里就不高兴。可是,谢先生居然字也不太练了。他偶尔也有练字的念头,可女儿把墨磨好,刚写了几个字又提不起劲头了。

    当时文革刚结束,“伤痕文学”大行其道,谢先生有很多朋友拿自己或别人的文革经历写成各种形式的文章。也有人劝谢先生写写,“听说谢老先生您下放吃了不少苦,不写点文章纪念吗?”

    可谢先生对这些劝说总是婉拒,说:“过去就过去了,不用再把它翻出来了。”

    “留下一份资料,给后人做个参考不好吗?”

    “别人已经写得够多了,后人不愁没参考啊,呵呵。”

    “您肯定能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来人还在满腔热情、勉为其难地劝说谢先生。

    谢先生长叹一声,“其实这种文章不好写,我也不愿再回忆!”来人只得作罢。

    于是,来向他求字的少了,和他诗词唱和的少了,谢先生对此并不挂怀。他的晚年就这样,闲散而落寞,闲散落寞得让他经常怀念已经过世的老伴。他穿着土布做的衣裤,和所有老头子一样,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安静地晒太阳。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煦暖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平静又温柔。谢先生的儿女都有工作,小孙子上幼儿园去了,白天只他一人在家,院子里只有风吹梧桐的响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

    谢先生也是个怪人,他在朋友落难时会去慰问看望,可等一个时代结束,海河晏清时,他与他们的联系倒反而少了。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害怕接触以往的师友,他们有很多都让各种各样的运动摧残得不像样了,他害怕看到他们饱经风霜的风烛残年。经过历次运动,他愈发感到人的渺小和人生的无奈,年轻时的些意气风发,都像昨日的一场梦。现在谢先生喜欢把以前熟读过的诗再拿出来读读,他益发热爱杜甫,杜甫的沉潜、他的诗中流露出的对人生苍凉的不可言说,让他产生深深的共鸣。而当下的“伤痕文学”,谢先生却有点不太喜欢。

    他是个退休特级语文教师,年轻时是学校的才子——固然“才子”只是个人为的封号,免不了有局限,还兼有吹捧之嫌。可谢先生当年也能算得上文武不挡的人物。他不仅在文学、书法上有些才能,他的体育也很好。他撑杆跳在省运动会上获过奖,网球、排球打得也不赖。谢先生性情温和、文质彬彬,与人说话和善有礼,讲究礼貌谦让、尊贤敬长。大家敬重他,一般不叫他姓名,叫他谢先生。

    而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谢先生如今却整日足不出户,坐在藤椅里了。他老了,有一次他儿子回来看到他竟然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爬不起来——他真的是老了。谢先生到了六十多岁时,还精神矍铄、身手矫健,可以骑车几十里。大家都说谢先生是个长命相,可他下放回来,一老就马上老了。老伴走后,他的衰老更加迅速,无可挽回了。

    在老境的落寞中,他怀念起以往老伴的絮叨和琐碎。谢先生虽上过新式学堂,过的却是旧式生活,他的婚姻是老式的包办婚姻。谢先生自幼失怙,由奶奶拉扯长大,因此对奶奶百依百顺,用谢先生的话说“不顺哪能孝?”他读李密的《陈情表》总能读得热泪盈眶。他与李密命运相似、心有戚戚,觉得那些认为李密是用《陈情表》来托辞避世的评论者过分重视了人的机心。这明明是最真切的感情流露,如何成了托辞?这样的评论者一定不相信人类美好朴实的感情,而正是这些感情即使到了千万年之后也会散发出古老的魅力,不用语言我们也会心心相印。谢先生相信这些感情,受这些感情的支配,他的婚姻也由奶奶包办,谢先生毫无怨言。奶奶给他选了一位不识字的小脚姑娘。

    那时候,五四这把火已经轰轰烈烈地烧过了,余威仍在影响着中国读书人。尤其是对包办婚姻这一条,接触过新思想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抗这千年惯例。谢先生是个例外,他选择接受,温柔地接受,无条件地接受。那时,很多新式读书人会和这样的妻子离婚或者过名存实亡的生活,这样的事谢先生做不出来,因为他并不觉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无缘无故委屈了别人。

    总的来说他的家庭还是和睦的。新妇虽不识字,可过日子也用不着每日诗书琴画,风花雪月不能代替生活的朴实琐碎。她不嫌自家穷,本本分分地和谢先生过着穷日子。家务事里里外外她一把来,不要谢先生动点手。她腌的菜香甜可口,做的鞋柔软抱脚,看到比自己还困难的人家生孩子了,她会浦两个鸡蛋送过去。她有时候也和谢先生使性子,谢先生不会争辩,他会出去给她买鸡蛋糕吃,等蛋糕递过去,再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婚后,他们生了八个孩子,由于当时卫生条件所限,夭折了五个,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为这,谢夫人伤透了心。她有时晚上会突然醒来,瞪着眼睛说:“我梦见孩子了,他们都长大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谢先生只得好言相劝。这种时候,谢先生心里充满了对媳妇的同情,识不识字有什么重要呢?他媳妇原本身体就不好,又经过多次丧子之痛,心力憔悴,中年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做着家务就会晕倒。她做过一次手术,手术后身体难以复原,常年卧床不起。谢先生担心她长时间躺着无聊,就想办法把灯移到床顶上,晚上改作业时可以陪着她。如果哪天精神好了能起床,那简直就是家里的节日,要拍照留念的。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谢夫人还是病容满面,可家里其他人皆喜形于色,谢先生在照片背后记着:“近来内人体渐复原,是日勉力离床,下地走动。家人欢呼雀跃,遂乘黄包入城,摄影留念。时卧病不出已四五年矣。”

    可婚姻中的不如意还是有的。谢先生有时在朋友家时间长了,他媳妇会心急火燎地赶来气急败坏地催他回家,弄得谢先生扫兴又没面子。这还是小事。谢先生爱好古玩字画,看到一些好的会尽量买下来。可买回来没有不挨骂的。“这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老买它们干什么!你钱又不多,有闲钱不能给孩子买点吃的啊!”有时她还火冒三丈地把这些东西扔掉,气得谢先生躺在床上不吃饭。可真的有了好吃的,她又舍不得给孩子们吃,要留着送人。看着孩子们眼巴巴的馋样,谢先生叫她别留了,可她总是振振有词,“自己吃了求屎缸,给人吃了求四方!”谢先生只好叹一口气,怨自己没钱。谢先生家有一套官服,是祖上做官留下来的。谢先生家的祠堂已经荒落,这套官服就像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提到的象笏,“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谢先生是极宝贝这官服的。可他媳妇居然看这官服绣花好看,擅自拿它裁作鞋面子。那次谢先生确实生了一次气,好几天对媳妇都没好脸色——谢先生是很少这样的,他对人存着温柔的感情,连偷他书的人都愿意原谅,甚至在日记中不用“偷”而改用“拖”来描写此事。可生了几天气后,想想自己也没道理。首先,自己没有和媳妇交代过这个官服不能动;另外,还是得怨自己没本事,让媳妇没钱买好看布料。于是日子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了。

    现在的谢先生已是双鬓斑白,往日的平凡琐碎却历历在目,谢先生婚后没有给写媳妇写过诗,可这时情不能禁,给她写了第一首,也是他最后一首诗:“互怜身世相知结,共济沧桑意更醇……”。放下笔,心意稍平,更感觉世事如春梦一样了无痕迹。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阳光从摇曳的枝条中撒下捉摸不定的光,那光点点闪闪,仿佛是从一个温婉女子眼中流出的泪水。梧桐总是给谢先生离别的意象,那是和一个女子的离别……

    谢先生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笃笃笃”,有人来敲门了。已经很少有人登门了,下放回来,谢先生好像就失去了与人交往的兴趣,年轻时的诗词唱和也不再翻看,把那些卷轴都塞到了书橱最下层。他愿意一个人呆着,有意无意地疏远着故交,于是来客渐稀。“笃笃笃”这声音轻柔又真切,节奏不急不徐,显示着来人的教养。是的,这声音确实是出自自家大门。谢先生向外面喊了声:“请进,门没关。”

    门被徐徐推开了。谢先生刚一看到来人,惊得一下从椅子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由于他的体态已不适应这样迅疾的动作,谢先生差点摔倒。虽已久未谋面,谢先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人。“君秾!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女子。五官搭配得有种说不出的温婉精致。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总是对人善解人意地笑着。脑后纹丝不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成熟温柔。她虽已步入老年,可身材并没走形,穿着当时已不多见的棉旗袍,显出她体态的端庄。她款款走近,声音说不出的香浓甜软:“谢先生,我要回家去了,特为顺路来看看你。”

    “坐!坐下说!我给你倒点水。”谢先生手忙脚乱地找茶杯茶叶,给君秾倒茶

    “不用忙,我坐坐就走。” 君秾虽这么说,还是接过了谢先生泡好的茶。谢先生显出难得的神清气爽,侃侃而谈:

    “怎么也不来封信告诉我一下,我好准备准备。”

    “走得匆忙,来不及写信。”

    “回家省亲吗?”

    “是啊,出来时间长了,总要回家去的。”君秾可能走累了,声音有点飘忽。

    “你过得好吗?听说湖南那里现在情况不好啊。”

    “我还好,日子还过得去。虽然挨过整,但也没落下什么毛病。你怎么样?听说你吃了不少苦啊,下放的时候给人整夜整夜地批斗。”

    “唉,岂止是吃苦,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些经历真是让人难堪啊!” 谢先生对君秾言无不尽。

    “这个不要这么想,其实只要是你的心是光明的,那这样的结果也是无需挂怀的。更何况那些穷凶极恶、低俗下流的批斗方式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是不入流的,你何必把这些放在心上?虽然你受了委屈,可你比他们更体面。” 君秾的话总是鞭辟入里,能解开谢先生的心结。

    君秾的话让谢先生从心底里感到舒爽:“对,对!这些不仅无需挂怀,也无可辩说。过去了就不提了,我也不写什么文章,对这些事的喋喋不休与再次受辱无异。”

    “是啊,不用提了,现在这个时候也很难写出关于过去的好文章,如果硬是要写,会怨气冲天,怨诉多于思考,也许隔一段时间,会有不一样的想法,也许到那时我们更敢于面对过去的生活。”

    实在是太对了,君秾的话简直是口吐莲花、字字珠玑,谢先生不住点头。

    “我现在人变懒了,也不爱热闹了,就像毛姆笔下的德国佬哈里那样顽固,不喜交往,呵呵。”当年毛姆笔下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德国佬哈里让谢先生和君秾讨论了好一阵子。

    “可我觉得你还是和他不同的,他看世界的心是冷的,你的心还有温度,不然你何必在朋友落难时去温存慰问呢?”

    看来君秾对他的了解并没有因为时空相隔久远而磨灭不清,谢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

    “你到湖南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了。”

    “这么多年啦?真快啊,好像分别还是昨天似的。你看见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吧?我看到它就想到你当年站在树下哭泣的样子。”

    “真是劳你挂怀,你寄给我的诗,今天我还带来了。”

    君秾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一首诗《寄怀君秾》:

    当头明月动愁思,梧桐声残夜漏迟。

    浅浅别离无限恨,绕欄低首诵苏诗。

    谢先生眼前浮现起一个女子的背影,站在婆娑的梧桐树下和他道别,她低着头,窄窄的肩膀不时抽动,那是因为她要远嫁湖南。

    “你还保存着,真难为你。”

    “我这趟回去,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来了,能再给我写几个字留念吗?”

    “当然可以。可是,”谢先生面露难色,“下放回来我就懒了,已久不练字,臂力也大不如前。现在写出来的字面目可憎,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不过我还是试试吧。”

    谢先生铺开纸,君秾磨起墨,一切和以前一样。还是一起当语文老师时,君秾就喜欢看谢先生写字,她看谢先生写字的眼神极其温柔,从不说三道四,谢先生在她温柔的注视中总能写出好字。可是今天,或许是谢先生确已功力尽失,或许是他心情过于激动,总之写的字他极不满意。最后,他无奈地把笔一掷,懊丧地说:

    “写不好了,这么丑的字如何能送你留念呢?”

    他想了一会儿,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已佩戴多年,上面的诗句我尤其喜欢,不要嫌弃,留作纪念吧。”

    这是一块上等羊脂玉,摸上去极其温润,夔纹缠绕其上,下面用行书刻着四句诗:

    鸟飞平芜近远,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除了诗,玉佩上还刻有篆书“江东子安佩玉”,子安是谢先生的字。因谢先生对这玉佩爱不释手,请人刻上的。

    君秾并不推辞,接过玉佩,含笑谢过,又说:“我还急着赶路呢,就此别过。”

    “你大老远的过来,一定累了。怎么也要吃了饭走啊,等我儿子回来,叫他做几个好菜。他做的糖醋鱼很好的。”

    “不用啦,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不能赶明天的车吗?”

    “说好了今天回去。我就是来看看你,看见了,就放心回去了。”

    谢先生不善于强拉硬扯,不管谢先生如何挽留,君秾还是翩然离开了,就像她当年的远嫁一样无可奈何。当年谢先生和君秾情投意合,颇有风言风语。但谢先生在日记里写下:“余与君秾极为投合,然余已有妻子,断不能抛妻弃子,置妇孺于不顾。至于流言蜚语者,皆因不解君子之风也。”君秾是了解谢先生的,从不和谢先生说过分的话,愿意谢先生只做知己。然而女大当嫁,君秾也一样,她家给她找了个湖南军官,那军官为了娶她付了一笔不小的彩礼。对于谢先生的做法,人们有各种猜测和理解,谢先生都不置一词,任由世人评说。她远嫁湖南后,除了为数不多的书信往来,再也没见过面。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必然发生又无可奈何的事。

    君秾又走了,谢先生怅然若失,如同几十年前一样。等平静下来,突然想起君秾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出这样的远门就一个人呢?她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走?现在汽车站搬了,她能不能找到啊?谢先生恨自己刚才怎么连这些都没想到,真是老了,脑子不好用了。他想提笔给君秾写封信问问,又不知她娘家地址,他很是牵肠挂肚了一阵子。

    过了一阵子,谢先生收到了君秾子女写来的信,告知君秾已于×月×日仙逝。谢先生一看到日期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君秾来看他的日子吗?信上还说,君秾逝世前把以往格外珍视的谢先生写的诗付之一炬。遗体已经火化,由于当时墓地没有买好,开始把骨灰盒寄放在殡仪馆里。奇怪的是,等去拿骨灰盒准备下葬时,竟发现骨灰盒里有谢先生的一块玉佩。由于子女们以前从未见过这块玉佩,不知是何来历,因此写信来询问,如需索要,理当奉还云云

    谢先生呆坐在藤椅里,半日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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