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回到自己住处后眺望了一夜的远山,在漆黑的夜色下忽远忽近,就像移动的千军万马,风啸马嘶,要将建康踏平了。前几日新近收到于庆战败,浔阳失守的战报。王僧辩而今正雄踞于彼,只等援军一到,便要舟师并进,会于龙虎之地。王伟深知,而今是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不可有丝毫疏忽,可那妖女偏偏此刻回来,魅惑主上,扰乱军心,偏偏看起来侯景对她爱意未消的样子。为人君者,岂能耽于情爱,更不要说那妖女早知我与其不合,定会在侯景怀中吹耳旁风,要不利于我。王伟心知不论是颛臾外兵还是萧墙内祸,俱是一样的凶险万分,对着晚山嗟咨长叹,竟忘了早在身侧久候的家令。
“主人…您有好几晚都没睡了。”家令细声说道。
“我若总是不明不白睡过去,不知哪一次就要死于人手了。你去那边问得如何了?汉王的家令平日里收了我不少好处,总不会这点消息也不便透露。”
“说了,一五一十都说了,张总管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也知道咱家主人是为了汉王好。”
王伟轻轻“哧”了声:“说下去。”
“汉王原本是准备赐死那妖妇的…”
“你说什么?原本?!我不要什么原本!没死就是没死!”王伟遏制不住,粗暴地打断了下人的回话。许久才平复下去:“接着说。”
“汉王把宝剑掷于地上,要那妖妇自裁,可那妖女又不肯了,说什么她肚里怀了汉王的恩宠,若要她死,得等到她把孩子生下来。”
“哼,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早就有法子叫汉王同她重归于好了罢!这妖女先前走得何其决绝,可一旦发现自己有孕,在别处难以容身,就像下贱的狗,在外无人施食,最后还是要跑到故主那去摇尾乞怜,而今又自恃母子连体,以为不死,掩袖工谗,离间君臣。真是机关算尽。”王伟愈说愈是愤慨,家令脸上也露出一样的愁容,表示要与主人同忧。但王伟不需要有人与他同忧,他更需要的更是谋事之法,思来想去,还是先应废黜萧纲,让侯景早登正统,之后再可利用皇子身份之事,图谋废后。
事既已决,王伟便头也不回,也拒绝了家令劝其歇息的意见,即刻回房起草退位诏书。
王伟向来才思敏捷,一旦落纸提笔,纵是连夜不睡,也丝毫不觉乏累:“夫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大道之行,唯贤是举。朕居位两载,而天下倾覆。愚暗寡昧,愧为当涂。先皇念神器之重,思社稷之固,越升非次,震方遂主......。” 不一日功夫,便挥毫写就。随即便派门人知会侯景。
侯景看了王伟送来的诏书草稿,虽不能觉其精微,但也觉文辞巧妙,便派一小官吕季略持着草稿,送予萧纲抄写。
吕季略见到久囚深宫的萧纲之时,手中草稿吓得跌落地上。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人,坐在这全梁国最庄重的大殿中最尊严的宝座之上,他是歪坐在御座之上的,并非是他主动放弃帝王的威仪,而是他全身瘦弱的筋骨已支撑不起他的身躯和那一身雍容华贵的朝服——上面布满了沉重的金玉和纹绣,更有二十四梁的通天高冠将他的头颅压得一点一点往下沉。
但他的目光却不是颓然的,他扫视着吕季略一行人,都是他以前的臣下,他们眼里各怀心事,有的是对旧主遭难的愧疚,有的是对人事更迭的慨叹,更有的是对灾祸的喜闻乐见,他们见证了时代的一件大事,必然是要拿来充作谈资的。萧纲的眼神最后死死落在了吕季略身上,又直直盯着他手中的诏书草稿,他一下明白了这是什么,这些人来此是为了什么。
吕季略跪着,用双膝一点一点地挪着,以此来表示自己廉价却又安全的忠心。萧纲的目光重又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说:“快罢,快些来罢,让我和我不幸的人生诀别,这是被诅咒的龙椅,谁愿坐便尽情由他。”甚至像是绝望中带的一些恳求,吕季略一介末班小官,大人物间风云诡谲他是看不懂的,忠君爱国他是知道的,王命难违他也是知道的。
他双手战战兢兢地捧着草稿,两膝缓缓交错着摩擦前行。他也会在心底痛苦地思索,恨自己无有傅燮舍身,袁安流涕的壮节,若非挂念着妻儿老小,此刻就要愤而撕碎这逆贼的矫诏,他在头脑里反复想着,兀自幻想着,自己不屈强权,死尽臣节的壮烈场景。可皇帝突如其来地拿走了他手上的草诏,这一举动令他从不切实际的思考中解脱出来,更使他羞愧得难以自容。
萧纲从头到尾沉默地抄写,每写一个字,便想到自己被囚禁这段时间里所受的一种屈辱,如此竟有百千万种,初时有近臣陪侍,每天虽困居在宫中,但仍有说话之人,尚能发愤抒怀。到了后来,这宫中的亲近愈来愈少了,徐摛老将军忧愤而亡,其余忠良也以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杀戮。
而周遭鄙夷小人们陌生的面孔却是愈来愈多了,他们会暗中记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事后再一字一句报告给侯景。若说孤身囚禁是地狱图景,而今这里遍是仇人的眼线,却又不知比孤独要恐怖几何?他每日除了食睡,余下的时间便只剩装疯卖傻,心底的千种苦,都是说也说不得,写也不能写的。他又想到如今他的儿子都受制于侯景,尚不知生年还有几何,说什么奉天承运,一个理应保护万民的人竟连家室都难以保全。幸而他唯一的女儿溧阳公主侥幸逃出去了。可怜他的儿女们都是一般的聪慧懂事,仅仅因着时局的变异,就从皇子变成了罪囚。
眼下他心里苦痛,却仍是不发一言,只像往常一样的装疯卖傻,他不愿自己的顾忌被侯景所知,但是在看到“先皇念神器之重,思社稷之固,越升非次,遂主震方。”这一句时,哽咽终于是不能自制,他不愿让臣子看见自己落泪时的窘态,便掩起袖子来遮掩,却不小心碰到了砚台,污染了丝帛。
重又提笔,自伤之情无减,愤慨之意更重,一股怨气凝结胸中,直至写完最后一字,将头上冠冕奋力掷于地上,半百半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扶着梁柱怆然大笑。
堂堂天子,竟有此遭。众人跪伏地上,见此种种,也觉悲从中来,这悲哀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感怀的,纵使自己日后位列公卿,是否又将于某年某日,荣华富贵一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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