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上台讲故事

我讲一个我弟弟上台讲故事的事。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从一所很烂杆的中学回到家里当农民。我弟小我七岁多，还在读初一。本来我小时候读书成绩还可以的，后来住校，离开了父母棍棒的监督和班上的二流子鬼混，成绩就垮了，所以没有考上学。我弟六岁刚进校成绩也可以，但是我家很困难，我妈得了肝炎，我爸活路做不过来，就借口我弟被传染上了肝炎，说需要休息，让他在家放羊。放了近一年的羊又让他去读书，却没有回过头去降级，把缺了的课补上。而是跳过了缺的课跟着在校的人一起“升级”了。这样我弟功课就学不起走了。上课打瞌睡，回家做功课也做不起，还是打瞌睡。看着他小小年纪被误了，我很心疼。我对我爸说，缺了那么多功课不补上，是学不起走的。我爸蛮横地说，人家赵安琪的儿子还跳级呢，这就等于跳级了吧！赵安琪是利店中学的教导主任，他的儿子是跳过两次级。但人家自己是教师，课余就给儿子补课，把下学年的课程全部学完了才跳的级。我弟在放羊的日子里整天和羊挽在一起，没有补过课，书都没有看过一眼，怎么能“跳级”？跳个鬼哟！

可我弟弟虽然功课学不起走了，但是性格方面比我活泼，比我出众一些。我在学校多年从来没有上台表演过节目（初三和高三时两次分别被两位教导主任逼着和全班一起上台凑了个数）。我弟则在小学一年级时就被他们多才多艺的查老师教来上台跳舞了。

我弟初一的时候，我已在家务农了。有一天他回来告诉我们，他今天上台讲故事了！他说，今天下午，老师说这节课什么也不讲，也不做作业，留给大家自由发挥，你们谁会讲故事就上台来讲，其他人听。结果喊了半天，大家很扭捏，都不好意思上台。然后我弟说：我来！于是他就上台讲了一段。我问他讲的什么，他说就是你讲给我听的知青下乡帮队长的事。我一听大笑，那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一段故事。我回到家里很觉得空虚。有一次我去县城顺便买了三本书，一本搞忘了，一本是《红楼梦》，还有一本是朱晓平的中短篇小说集《私刑》。朱晓平曾参与大型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编剧工作。他是以中篇小说《桑树坪记事》获过奖的。《桑树坪记事》讲的是一个知青插队到陕北林游县的故事，大约是根据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小说。其中讲到桑塬麦黄的时候，估产工作队要来根据庄稼的长势估计这一季庄稼的产量，然后确定上多少税。产量高就上税多，几乎全充了公，农民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为了“瞒产私分”让工作队把产量估得低一点，生产队长李金斗想出了种种办法。杀了两头羊，好酒好菜招待，可仍然没有把工作队长的牙齿烫耙，仍旧估出了一个很高的数字，队长李金斗刚想讨价还价，革委会副主任也就是工作队长就将一口浓痰，夹杂着肉渣渣菜丝丝吐到了金斗脸上，李金斗拉住工作队长的手哀求，却被工作队长几拳头打得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作为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后生的下乡知青站出来打抱不平，边骂工作队长边摆开架势要教训工作队长：“你再打一下让我看看，你再打一下看看！”本来工作队长想收拾知青，知青却报出了自己父亲的大名，工作队长怯了，给估了个较低的产量。我觉得很精彩，讲给我弟弟听的时候我模仿着工作队长吐夹杂着肉渣渣菜丝丝的浓痰，模仿生产队长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模仿知青拉开架势捏着拳头臂膀上鼓出青筋出言教训工作队长的样子。我弟很感兴趣，所以上台讲给同学听。他讲的时候也是连说带比划，象练气功一样鼓着臂膀上的肌肉捏着拳头。我想象那是很可笑的。我问他同学们什么反应，我弟说，他们都埋着头，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没讲清楚故事的背景，同学们并不知道他讲的什么，所以大家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象着我弟弟一个人在讲台上讲得津津有味，做着精彩发挥的样子，而台下的同学象看怪物一样看他，我就忍不住发笑。而我弟弟还在向我转述着，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他说：“队长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边说边笑得要呛过气去。我爸问了一句：“谁呜呜地哭了？”我弟说：“队——长——”笑得话都说不出来！我爸说：“有那么可笑吗？”我爸不知道故事的背景，当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特殊年代的特殊情景，队长作为一方之“长”，一条汉子，家里婆娘娃儿一大家子，却当众呜呜地哭了！难道不笑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