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核桃

                             

        核桃在北方人眼里是健脑美味的干果。但在舅舅那里，却是三个孩子的未来。

        印象里打小时候起，舅舅就与土地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日出，舅舅扛着锄头提着竹笼下地，日落，舅舅扛着锄头回家。与舅舅相伴最多的，除了牲口圈里的牛羊再就是他的锄头、犁、铣······舅舅一生沉默寡言如同那些被岁月打磨的农具。

        小时候放暑假，最喜欢呆在舅舅家，因为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内心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舅舅每次下地回来，总会让孩子们为他搓背。小时候，舅舅那样高，我们那样低，他弯下腰的脊背似乎比我们的身体还要长，只是，舅舅的背从中年时便弯了下来，那时候，每当我们用白色毛巾一道道擦洗他的背的时候，总看见他肩窝里有红色的扁担压过的痕迹，大半个背部的皮肤都是黝黑发亮的，如同一座沉默着的大山。每次我们小心翼翼地怕擦疼舅舅，可是舅舅总是对我们说：“劲再大些”。当我们几个外甥和外甥女每天轮流为他擦背的时候，仿佛那一刻是舅舅与孩子们最亲近的时刻，平日舅舅少言寡语，孩子们都很怕他。但他对孩子的爱也是最真实的，锄地的时候翻到好吃的野果，就摘下来悄悄放兜里，下地回来后一个个给孩子们分了吃。去村上的人家吃喜宴了，兜里总带回来几颗水果糖。

        舅舅的名字里有一个“斌”字，寓意文武双全，然而，这一生，他身心所交付的不过是这片沉默而寂寥的土地。他也曾渴望用做生意的方式走出山村，但是，他一生的命运被牢牢的拴在了牛羊身上和那些柿子树、樱桃树身上。

        舅舅有三个孩子，在人生的岁月长河中，是这片沉默的土地以及家乡的山山水水供养着他们。舅舅一生勤恳，春种秋收，他没有浪费过祖上传给他的任何一分田地，连邻人舍弃的土地他也都捡来种。他种了红豆种绿豆，种了芝麻种棉花······我小时候对大自然所累积的全部情感记忆皆来自于舅舅种的庄稼。从这些庄稼里，我辨认出四季、辨认出种子的发芽、开花，辨认出泥土和人的关系，辨认出生命生长的节奏，也辨认出舅舅对三个孩子的期望。

        舅舅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初中毕业就步入社会做了服务员，一路艰辛，最后在适嫁的年龄嫁为人妇。

      二女儿很刻苦，背着干馍上学，熬过了青涩的岁月，最后考到一个二本类院校，毕业后做起了基金等投资项目。最后从农村嫁入城市。

        舅舅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小儿子，小时候就生得格外灵气，在那个闭塞的山村，没有人了解美术到底是怎样一门功课，没有人了解艺术这回事，他单凭乡村老师的美术启蒙一路学到动画制作。算是干了自己最喜欢的工作，最终也跳出农门。

        只是，在抚养三个孩子的艰辛岁月中，那种苦涩大约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懂吧。舅舅善于种植，而每年七八月份，核桃便会给这个小小的家庭带来些许收入。每年暑假时，家里的每个大人连同有手有脚的小孩也要算上，都要挽一截竹竿去核桃树下打核桃，长长的竹竿在孩子们手中，宛如喝醉的醉汉挥舞着剑一般。竹竿高出身体太多，为了打下核桃，孩子们使出全身力气，身体却常常失去平衡。就这样乱七八糟胡打一翻，核桃的青果便从树枝上纷纷落下，孩子们便尖叫着逃出核桃树下，旁边的大人们又笑又气。

        每年七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为了多打核桃，孩子们经常顾不上睡午觉就跑到地里的核桃树下，有爬上去摘的，有抱着数摇的，有拿着杆子打的，核桃掉到地上之后，又一个个捡起来放到竹笼里。通常拾满笼后，两个孩子抬着倒到一个白色的尿素袋子里，这个工作才算完成了一大部分。

        打完核桃最关键的工作就是削核桃皮。等到晚上凉快的时候，大人和孩子一个也不闲着，纷纷坐在院子里边纳凉边削核桃皮。记得那时候，舅爷给每个孩子发一把割草的刀，那刀刃已经被磨得有点弯曲，刀口部分有一道细细的银白色，其他部分则沾染上了草汁的绿色、黄土的褐色以及分不清的汗水的颜色，最终呈现出一种黑褐色的模样。通常，接过那把削皮刀的那一刻，那种强烈的混合着汗水和各种青草味的气息也会扑面而来，我想，这或许就是人和土地和劳动之间建立的一种最基本的纽带，从而所带来的一种情感反射和记忆。

        那时候，一家大小近十个人就围坐在那一座小山堆似的青皮核桃周围。大家都顾不上说话，连最小的孩子也很自觉地帮忙。大人一片片刮开包裹在核桃上的青皮，直到露出核桃黄色的坚硬的外壳，最后再一个个放到干净的簸箕里，收纳进舅妈一早就洗好的白色的尿素袋子里，等削好皮的核桃攒上三四袋白色尿素袋子的时候，舅舅就会骑着他那28的大梁自行车，一路沿着弯弯的山路下山，等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车水马龙的县城。蹲在县城的大街上，在和数不清的陌生人的交易中，核桃们的使命完成了，踏着余辉，舅舅从县城又往山间的小路上往回赶。

      随着季节的交替，舅舅自行车后座上的核桃会变成芝麻、绿豆、红薯、樱桃等不同的农作物，连青菜、香菜、萝卜也会出现在这个行列中。舅舅的岁数越来越大，种的东西却一样也没少。每一次卖完核桃攒下的八十、一百他都一分不花地攒起来。

      九月份，孩子们开学了，他小心翼翼地从钱匣子里一张一张地取出来。暑期后开学的九月，几个孩子们的手通常都是黑的，那是因为核桃皮的青汁流进了每个孩子的指缝里，可是，捧着书的那一刻，心里真是激动啊，又可以上学了！

       

      如今，每到七八月份，看到街边的商贩卖核桃，我心里都想到了舅舅，想到他那已经直不起来的腰以及日渐衰老的身体。

      今年光照足，气候好，家乡的核桃一定又是丰收了的。只是，拉拔大了孩子们的舅舅是否依然那样不知疲倦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