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要是孤独而渴求友伴，我就会凝视窗外的那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它像一个陪伴者，就像伴随着普希金度过囚禁日子的那头兀鹰。
贫瘠的土地上只有它自己演绎的四季。在它生命的初期，它如同大漠中的一株荒草。身上的爬虫使它颤栗，晚行的野蜂惊扰它的憩息，而蚊蝇可厌的长篇大论不停刺进它的梦乡。但它倔强地把手伸向天空，挣扎着生长。土地尽管没什么养分，但孕育了树的精魂。它骄傲地挺直了年轻的身子，渴望着能挣脱生根的枷锁，随着飘过的白云，飞到青青的山岗。
它早已长到了不可能再高的高度。我不经意地望到它，在我的目光接触到这棵树的刹那，心里突然地悸动。这棵树在风中垂头的样子，像一个潦倒的乞求者。尽管潦倒，可它依然站在那里，其沧桑之处让我有些伤怀。
一年秋天，白果成熟，奶奶拿着长杆出门，在枝头间捅几下，白果就掉了一地。因为白果的外种皮有毒，而且难闻，我便带了手套，拾起白果，装在盆中。每当人们看见我们捧了一盆又一盆饱满的白果，便夸赞一番。以至于“这是我们家的福树”的说法在村中流传开来。每每听到人家的夸赞，它就得意地晃晃那茂密的叶，又抖落下几颗白果，好像在显示着它的丰茂。
那一个夜晚，拎着最后一袋白果，我进城上学。火车上，我孤独地坐在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越来越密的灯光，渴求着友伴，我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棵银杏。它现在是完全的孤独。或许它已不会厌烦野蜂和蚊蝇，因为至少还能听到它们嘈杂的叫声。但是，它定会渴望一个真正的陪伴者，就像伴随着普希金度过囚禁日子的那头兀鹰。陪它走出那自己的四季，看遍春天百花争奇斗艳的花圃，夏天一池亭亭的荷花，秋天萧瑟秋风里火红的枫叶，和冬天皑皑白雪下暗藏的草色……
人的一生，对树来说还是太短，更何况我们还没有倾尽一生来陪伴它们。当树栽下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它除了天灾人祸以外，就必须在土地上孤独渴望的一生。我们可以给它们短暂的陪伴，但就好像数场轮回中的仅仅一世。多少个落红满径的清晨，多少个电闪雷鸣的仲夏，它们处在命格与渴望的交织中不能自拔。它们深知自己被赋予了屹立大地、一生孤独的使命，但它们仍在渴望，渴望着能挣脱生根的枷锁，随着飘过的白云，飞到另一棵树的身旁。
我多想看到一棵老树死在我的面前。
有一次，小区里的橘树被孩童们破坏，树干的树皮刻掉了一圈。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庆幸这橘树很快就会因供养不足而死去。过了十几天，树上的叶子耷拉了下去，叶边向里卷。风一吹，叶子不掉，只是在叶片的深浅两面不停地转换。孩童们自然免不了被骂，后来也就没管。我自然是高兴的，因为不用再看它在忙碌的城市中无所事事，再看它被虚伪的人们指手画脚，再看它在尘世的喧嚣中孤独终老。可第二年的春风一吹，又把叶子吹活。我问它为什么不肯解脱，它缄默不言，只微微踮起脚尖，好像能望得更远似的。
不知道这两棵树还能在世上站立多久。临行前我与银杏告别、春风中我看橘树坚强复活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从它们望断秋水的眼神中看到的真的是渴望吗？我想，是的。但它们既不是在渴望着谁能听懂它们在风中的喃喃细语，也不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真诚的目光能看穿它们孤独的本质，而是希望能出色地完成守望世界的使命，真正的老死而去，不留生命的遗憾。未果而终永不会出现在它们的字典里，它们誓要将生命的火炬燃尽！这也许就是古树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吧。
树在渴望，这是个让人泪流满面的事实。
文/静心的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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