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痕（散文）

我这次回到老家，看见那一湾湾的柏树长得又高又大，站在沟下面，已经看不见上面的房屋了，它们已被掩盖着。越往上走，只觉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逼人。最后才见到绿竹环绕的屋顶，飘着几缕青烟，再走近，就看见有鸡在悠闲地散步寻食，身后跟着几只小鸡，叽叽地叫着。麻色的老鸡婆看见生人，赶忙跑到小鸡身旁，展开双翅，护着它们。她惊疑地盯着我，咯咯咯地叫着 。没有听到一声狗叫，也没有再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空气凝滞了，整个院子像坟墓一样寂静。踏进院子，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坐在条凳上发呆，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拄着黑色的龙头拐杖，颤抖着站起来，迎接儿子。

“怎么这样清静呢？”我问。母亲叫我快换掉汗湿了的里衣，以免着凉，才说，“年轻人到外头打工走了，中老年人上坡找活路去了，我们这些动不得的，就在家里守屋。”我看一切都不是旧时模样，物是人非，心中有些伤感。那些儿时的小伙伴们也不知在哪里去了，真想见见他们。母亲问：“一路上没有碰到坏人吧？”我说：“怎么可能呢？这大天白日的。”母亲说：“最近很不清静，昨晚上我们家还遭了贼，把家里两个兔子和一缸猪油偷了，还把我们反锁在屋里。”

“有这么凶？“

“真有这么凶呢！还都是近地方的人，还有和你一起读过书的。穷的没办法，出去也没挣到钱，就回来偷。”

“狗呢？没喂狗？”

“也都想喂，但长不大就叫贼娃子弄死了。”

我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想起我家的那条大黄狗来了。

青翠茂密的竹林间， 一条大黄狗，像箭一般往外窜去，“汪汪汪”叫得欢，这是大白天，多半是有客人来了。我急忙跑出去撵狗。迎客进屋后，黄狗就不叫不咬了，在堂屋里跳来跳去摇着上翘的一弯尾巴，热情极了。夜深了，人们在床上打着呼噜，突然，黄狗叫起来，边叫边追，整个湾湾的狗伙伴都叫起来了，又听见脚板响，不好，有贼！我还小，缩在床上吓得打抖，大人们都起来了，提着扁担，冲出屋，高喊：“有夜游神！”追赶一阵，我听见那群狗也冲上去，胆子大了一些，还听见有人喊：“这二年屋头只有几根红苕，各人走远点，岩鹰不打窝下食！”后来我家的大黄狗又自豪地领着叫了几声，大人们陆续回屋上床睡了，山村的夜晚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越来越喜欢我家的大黄狗了。冬天，我在狗窝里垫上一层烂棉花，给它保暖；夏天，我带它去洗澡，并小心地呵护着它，怕它淹死；我经常为它梳理毛发，使它更美丽；我悄悄省下一口饭食，使它不至于太饿。我越来越离不开我的大黄狗了，一眼没看见它就心欠欠的，像少了点什么，我会到处找它，呼唤着它的名字。我叫它“大黄”，它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我的跟前。我上学它会送我很远，然后站在那里目送我，直到看不见我它才回去。我放学回去，再冷的天再黑的夜，它都会在半路上等我，然后我就把书包挂在它的身上，它飞跑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追赶着它，看看我追不上，它又跑转来，然后它又跑。放了假，我和小伙伴们上坡去玩，大黄也陪着我们满坡跑，形影不离。

春天来了，山坡上开了好多无名的小花，我躺在草地上闻着花香，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一看，大黄不见了，我喊了几声，没来，又边喊边找，还是没来，我感到孤单，想哭一场。在后坡上往下一望，我们整个湾湾，笼罩在一片炊烟之中，一听，人声嘈杂，原来是响午了。大黄一定是饿了，回家去了。等走到我家的竹林边，看见一条骄健的大黑狗，在和我的大黄周旋，一阵窃窃私语后，大黑狗竟猛然骑到大黄的背上。我一声大吼，捡起石块砸去，二狗大吃一惊，慌忙逃走，大黄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我，我看到它有几分羞怯！不多久，它的肚子就大了，肚皮下坠着几只丰满的乳房。不多久又添了四只小宝宝，我精心地照料着它，心里有些可怜它，感到了它的痛苦和欢乐，四只小狗吮吸着奶汁，它们的母亲好像在对它们说：“不要慌，慢慢地吃，我的孩子们！”大黄又对我微笑着，仿佛有一些歉意，有一些害羞。没过好久，四个小狗就被送了人，大黄整天魂不守舍，心事重重，我知道，它是思念它的孩子们，而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大黄怕是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有一天，我看见大黄在悄悄地流泪，就带着它到坡上去散心。我躺在草地上，看蓝天上一朵朵白云，一会儿变成一头牛，一会儿又变成一座山，时散时聚，变幻不定；天空中一排燕子，不断变动着阵形，时高时低，畅所欲游。这一切多美啊！而大黄呢，它躺在我的脚边，似乎无心观赏这些景象，它正闭目养神，显得十分困倦。

不幸降临了，有一天，大黄失踪了。我找啊找啊，找不到它的身影；我就一直盼啊盼啊，希望有一天它会突然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们的家里，可是它却不回来了。也许是我对它不够好，也许是找它的四个孩子去了，深夜了我还在床上思念着大黄，无声的泪湿透了枕头。

有一天，我的一个小伙伴悄悄地告诉我：“我晓得你的大黄在哪里了。”“在哪里？快讲！”“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想它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了？不可能！它又没病，怎么会死？”“真的是死了，是被人吊死的，我闻到了狗肉香。”“是谁干的，快告诉我！我一定要报仇！”那个小伙伴说：“我不会讲是谁干的，请你原谅我！但是我知道大黄很可怜，它在死的时候流了很多的眼泪！”

“你在发什么呆呢？”母亲叫着我的小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笑说：“我在想我们那条大黄狗啊！要是它在，贼娃子还敢这么狂么？要是它在，看到我回来了，该多高兴啊！”

母亲也跟着我叹了一口气，笑了。一阵清香幽凉的风吹来，轻轻地拂去我心上的愁绪，轻轻地飘起母亲的白发。我想，随着这一阵清风，大黄一定是看我来了，它的灵魂并没有逝去，它一定不会把我忘怀。她随时能够看得见我，只是我看不见它！你还好吗？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