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

“春节”这个病，随着身体机能下降，已从情绪蔓延到五脏六腑，也许要长此以往与之共存，也许只是我暗自不舍与它分离。小孩子呆呆傻傻地迷失在成人世界的繁忙闹剧中，脑海深处的孤独和不解像叫花子视死如归的纵酒，不顾一切上了头，胆汁反流，溺在流俗不得喘息。

已是日渐讨论起更年期和养老话题的年纪了，精神气质仍旧被对成人世界的质疑和抗拒消耗着。成年人做事并不神秘、也没多少未知，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像钝刀子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割天割地割小孩，也浑然不觉地割着自己。

大人洋洋自得是个大人，每每勇于主动和小孩子没话找话，又总因粗笨，话题便宿命难逃地永远停留在“几岁了”“几年级”“考几分”“谁更疼你”这种傻套话上。自然也不缺一些自命非凡钝刀狂舞的，意在表演、意外伤人，非蠢即坏：有一次被父母扯着去做客，那家人不知哪里搞的蛹，一盘子油腻腻赫然摆在桌上。满桌子人这一中午算是有事可做了，女主人摁着我软磨硬泡连哄带骗，一定要我尝一尝当时我们河南餐桌上难得一见的蛹，主人是哄、客人是逗、自家大人附和着劝，大概经历了整整一节课45分钟的时间可能还拖了会儿堂，若是我不就范，看样子一桌子大人也都不准备就饭了。我琢磨大河南的餐桌上为啥见不到蛹？因为缺吗？不是嫌膈应人吗？在别人家吃饭本来就有点倒胃口，又好死不死终于屈从咬了半截子蛹，环视一桌子大人和着酒气胡言乱语，不出意外我一定是一脸屎色。女主人灵光一现又有事干了，兴兴冲冲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吃饭也不说话，我不说话；她说她最喜欢和小朋友做朋友要和我做朋友，我没同意；她说那现在咱俩就是朋友了，你应该读一读简爱，那姑娘也是长得不好看但没让自己陷入自卑……诶哟我去！尚不懂得容貌焦虑的十来岁的我平生第一次眼睁睁目睹了一个人红口白牙对着我说我长得不好看并且已经不好看到足以令我自卑的地步，然后我还得学着怎么不陷入自卑！

平心而论，我们一辈子半顿饭的交情，这人怎么就能一下子窜到我“朋友”的位置上自以为很懂地“关心”我？她给的是我要的吗？强压的“关心”算是耍流氓吗？把戏演成这样何必呢？是为了显摆自己什么能耐呢？是在问题儿童心上夯实锤的能耐吗？而更深层的苦闷一直陪我走到现在，一生无解：终究没有一个大人替我挡锤，我的别扭只是他们酒间的零星笑谈。

大人伤我千百回，情节还能历历在目的这个排前三，因为这位“朋友”以小丑表演的独特形式留下样貌，诙谐又入骨。长大以后面对小孩子我一直很害羞，尤其当稚嫩的呼吸穿透沉默打在我的鼻头，我肯定他们也会像看小丑一样看我，我怕自己可笑而不可信的样子映在他们清澈见底的眼里。后来自己生养了孩子，带着大人应有的羞耻心和她小心相处，一点点生出温情、一点点看到自己，一点点有了对着小孩说一两句浅浅的话的勇气、或者疏离地微笑，自表卑微。

未泯的童心，也许未曾得到满足、也许曾经受过伤害，原来童心未泯不止总是明媚，可能更多阴影。世界从来不屑正视童心，而童心永远不会停止挣扎。

膜拜理智却混沌不开的成年人，木炭一样的眼睛、铅一样的脑子、枯藤一样的神经让你对万物熟视无睹、对善恶无法识别、对伤痛无动于衷，自以为是又咄咄逼人，你高高在上地看着小孩却不肯留意脚下石阶已在风化，小孩子眼眸明澈却保持沉默，你为何不肯觉察异样？能不能让安静的小孩只是安静地呆着，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和思考却对自己的行踪没有选择权。小孩子不感恩戴德地接压岁钱不把叔叔阿姨喊得齁甜不吃你沾着口水夹的肉片不舔你筷子头戳的臭酒不唱歌背诗说英语给你助兴不和同龄孩子比成绩比个头儿比谁饭量大不被你的傻玩笑逗哭又逗笑逗笑又逗哭……这样春节就会很难熬是不是？动动脑子做个人吧！你当孩子是个人，孩子才当你是个人。

只给沉默害羞的孩子，至我们敏感而尖锐的心，这颗心何其宝贵，傻大人看不见也读不懂。因为他们是傻大人，真可怜，要傻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