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手艺里,
隐藏着一千年的时光。
他们不会忘,不敢忘
也不希望她被世人遗忘。
一纸虽薄,却重千钧,传千年
薄如蝉翼洁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均匀润墨分浓淡,纸寿千年熠熠馨。这是古人对「纸中之王」宣纸的美誉。
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皆对宣纸情有独钟。
不敢想象,若没有宣纸,齐白石如何泼墨群虾?徐悲鸿又如何驰骋骏马?作为铺就中国书画最美底色的宣纸,到底是如何传承千年?
泾水流白云,青檀捧宣纸。
说的就是皖南山水中的一座小城——安徽泾县,从古至今,它都被视为宣纸之乡,成为全国唯一生产宣纸的地方。
皮草择时而取,水源择地而用。幸得天赐良材,这里独有的青檀皮、沙田稻草和山泉,使泾县成为孕育宣纸的摇篮,而宣纸也为泾县造就别具一格的光景。
晒滩是泾县独有的景观。数个山头,皆是铺满草料的「白山」。不管三九寒天,抑或酷暑三伏,晒滩工人总是拄着手杖,挑着近200斤重的草料上山。
工人正挑担上山晾晒
看似与宣纸毫无联系的晾晒,却是宣纸能千年不朽的奥秘之一。长时间的晾晒,使原料中的杂质被去除,制成的纸张才不被虫蛀,避免了「图书自毁」的现象,名书丹青才得以永垂千年。
造纸的草料需要运送至山坡,
历经三年以上的日晒雨淋
一纸虽薄,却重千钧,传千年。
然而一张宣纸的诞生,不仅仅需要历经长久的晾晒,必不可少的更是造纸匠人锲而不舍的淬炼。
历经清洗、蒸煮、晾晒等108道工序,上千个日夜,才能从原料造就一张张千年不朽的宣纸。
这份工作,会砸断手筋,会致聋
「工作11年了,就在这个地方。」
当曹康宝停下作业的手,说出这句话时,世界忽然变清净了。
他所说的「这个地方」,并非是一间简单地摆放着作业机器、堆放着草料的房子。
只要他开始作业,伴随着碓皮机器所产生的捶打声,立马就震入耳膜。
十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踏入这个车间,每一次落锤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踏过,仿佛大厦崩塌,穿透心脏。
他的双手还来不及捂住耳朵,心头早就掠过一丝恐惧:看着师傅的双手在机器起落的瞬间,迅速将燎皮(即用于制作宣纸的精选檀皮)来回移动和翻转。若是稍不留神,机器便会毫不迟疑地砸在手上。
他知道,曾有人被机器砸断了手筋。他想问师傅,不怕吗?
但师傅从来没有说过害怕。不仅如此,后来师傅还因长年累月的作业,巨大的捶打声导致他丧失了听力。
曹康宝是知道答案的。
但与此同时,他在师傅身上看到一种安之若素的坚持,似乎从事着的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本职工作——即使被剧烈的捶打声环绕,但师傅的心始终是沉静的。
这时,他终于明白,唯一能打败内心深处的恐惧,就是坚定的信念。
成千上万次的碓皮,换来的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精选宣纸原料,使其更加柔软。这是宣纸皮料纤维最初分离的工序,是千万张宣纸诞生的开始。
每每想到此,曹康宝和师傅一样,只想一心一意地做好碓皮。
尽管震耳欲聋的声响从耳朵传入,直至心脏,但他还是心无旁骛地观察眼前的作业情况,谨慎又敏捷地移动着燎皮。
此时此地,即刻变得像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还有眼前的作业。
一声声的巨响,渐渐成为他最熟悉的节奏,是甘之如饴的乐章,也是坚持一生的信念。
天生一双捞纸手
每日捞纸17小时
却连女儿都不让抱
「我的手,天生就是捞纸的。」
掐指一算,如今周东红捞纸也有三十个年头了。
他那一双手,因长期浸泡在纸浆中,布满褶皱,手指也染成了蜡黄色,手心满是厚厚的老茧,手腕上还有腐烂后刚刚长出的一点新肉。
就是这样一双手,每年捞出超过30万张宣纸。在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这个拥有1000多人的造纸企业中,唯独周东红能够捞出最薄的纸,也能捞出最厚的纸。
捞纸的周东红
然而捞纸这项工序,看似简单,却是所有工序中最艰难的一道。匠人将帘子捞起来的整个过程,不过数秒。但宣纸的好坏、厚薄、纹理和丝路就全在这一「捞」上。
如果说把制作宣纸的108道工序的匠人,比作梁山上的108条好汉,那技艺高超的捞纸匠人绝对是统领80万兵力的林冲。
捞纸通常由两人完成,
一个掌帘,一个抬帘,分站纸槽两头。
捞纸讲究「一深二浅」,
即是一帘水深,二帘水浅,
借水力冲匀纸张。
在宣纸厂,周东红更是付出了令人咂舌的心力,每天凌晨1点半便起床,一天工作时长超过17小时,成为当时厂里产量最高的捞纸工。
这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不是为了显风头,而是作为一名父亲满满的担当。
彼时的周东红刚成为一名父亲,整个家的重担就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因为捞纸是按计件算的,为了生计,他每天只睡5-6个小时,而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20年。
海清听到如此疯狂的工作状态,
吓得瞠目结舌,
不禁佩服一个父亲的担当。
数十年如一日,他捞的纸不仅产量高、而且几乎每张纸都如此工整。他的徒弟曾好奇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带着几分玩笑,又意味深长地说:「老天爷赏饭,我的手,天生就是捞纸的。」
说出这句话时,他忽然回想起,是往日每一次的起早贪黑,每一回的经验累积,才造就了他这一双巧手,才捞得出这一张张堪称完美的纸张。
看着依附在这双巧手上的老茧,犹如雕刻时光的年轮,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而这印记,却「意外地剥夺」了他作为一名父亲的权利。
那会儿,周东红的女儿刚出生不久,也不挑人抱。偏偏身为父亲的他,一抱就哭,不爱让他抱。妻子后来才发现,是他手上的老茧,戳得女儿的皮肤发红。
作为父亲,这是对女儿的亏欠;作为匠人,却是对工作操守的最高造诣。
「疼,钻心的疼!一天最少2管华佗膏。」华佗膏可谓是周东红的救手药,他调侃,每年6月份到9月份,只要不捞纸,五个手指都得始终保持着张开的姿势,让双手通风透气。
每到冬天,周冬红手上的冻疮
就长到手腕
捞了30年的纸,周东红压根没时间看自己的巧手。
可这一回,他看了。
但他看见的,不止是一层层的老茧,也不止是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还有他捞纸的一生。
海清体验一番捞纸工序后,
几乎被虐到腰要断了。
50℃晒纸车间里的铁人
「头刷」刷新吉尼斯世界纪录
「宣纸我们对它是真的有感情,我自己真的有一种自豪感。」
很难想象毛胜利对宣纸的热爱程度,以至于他被同事称为「晒纸车间的铁人。」
如果把捞纸比作水深,那么晒纸便是火热。车间里常年50℃高温,在寒冬腊月还好说,若是到了炎夏,暴雨般的汗水不知道浸湿了多少件工服,分分钟热晕在工作岗位上。
晒纸车间的第一道工序是点拐,
将捞纸工序中堆叠的纸张进行分离,
用大拇指搓起纸张的一角,
使它跟下面的纸分开。
第二道工序是吊拐,将纸张定位,
将润湿后的纸用刷子上下一挥,
左右一抹放在「火墙」之上。
宣纸迅速烘干的同时,
也将捞纸中的猕猴桃藤汁蒸发,
以免纸张日后发黄。
尽管需要反复练习,连手腕都累肿了,他也从不偷懒,用加倍付出的努力来对待这份坚守一生的工作。
晒纸的这31年来,他的出勤率总是最高,完成工作任务达到180%,产品对路率高达95%以上,被同事们称为「铁人」,不少名家订制的特种宣纸都少不了他汗水。
宣纸于他是有生命的,他尤其喜欢点拐时,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完美地分离出一张成型的宣纸。每一次从冒着热气的「火墙」,小心翼翼地捻开纸张,就像亲手迎接一个新的生灵来到世上。
靠着这份汩汩热爱,毛胜利从一个学徒蜕变成一名晒纸大师。
两三年前,他还参加「三丈三超级宣纸」抄制,49岁的他成为这款长11米,宽3.6米巨型宣纸的「头刷」,刷新世界吉尼斯纪录。
然而不论晒多年的纸,掌握了多少经验,他从不马虎对待。当一张张宣纸点拐、吊拐后,完美地落定到纸架上,毛胜利心里终于安定了。
因为每一张宣纸在毛胜利的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张宣纸都有生命。
她代表着尺度,代表着真正的大国工匠
一张宣纸,若要修成正果,难度堪比西天取经。而检纸,就是取经路上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每张宣纸「定生死」的时刻。
作为检纸员,张晓霞向来铁面无私,就算是丈夫周东红的纸,她也绝不手下留情。
然而说起他俩的「情」,也恰巧因宣纸而结。
当年同村的张晓霞听闻周东红要拜师学捞纸,她便开完笑地对他说,待他学成而归,自己也要拜他为师。
可这一等,让张晓霞爱慕的心,也随周东红而去。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小周有敢拼的劲,自己也不能原地踏步。
于是在送别周东红后,她找了另一家宣纸厂学习检纸工艺。
学检纸的第一天就要站8个小时,每天给500张宣纸「找茬」。因业务不熟练,她只能加夜班赶进度。
但勤能补拙,她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让质量参差不齐的宣纸难逃一劫。
张晓霞犀利独到的眼力,
一眼就认出不合格宣纸的瑕疵
两人的爱情在最后也喜结连理,随后,她便跟随丈夫来到了宣纸厂,负责检纸。
作为宣纸品质的把关人,她不得不细心和严格。即使是身为捞纸大师的周东红,也被她当着30多位工人的面挑毛病,甚至拿着有瑕疵的宣纸满工厂追着周东红跑,周东红觉得特没面子,两人差点为此闹到离婚,连厂里的领导都去劝他们。
面对不合格的纸,绝不心软
把海清给「撕哭了」
张晓霞就是这样,对于微小的水皱、水泡和水洞,她毫不犹豫立马撕毁。而这些不合格的宣纸,就会被打回纸浆原形,回炉重造,再度经历108道磨难。
撕纸虽无情,但容忍瑕疵的滥情,她无法做到。
眼观千张纸,她代表着尺度,代表着真正的大国工匠。
而那些从她手中顺利通关的宣纸,才能被称得上是大国宣纸。
对抗时间的手
小小的一张宣纸,穿越在坚守于这108道造纸工序的匠人手里。
在流传千年的光影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曹康宝、周东红、毛胜利、张晓霞,还有数之不尽的工匠,付出平凡的一生,只为了让一张宣纸能在时光里流光溢彩。
在碓皮中拣择,在捞纸中沉淀,在晒纸中成型,在检纸中获得认可……对于世世代代造纸的匠人们来说,每一张宣纸历经的工序,都是他们对抗时间的方式。
即使风过无痕、水漾无迹,但只要他们在时光中留下了一张张宣纸,那便是岁月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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