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8
《惘然记》这个名字自然是出自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真是个写情诗的高手。“追忆”多少还是带着一种天真的感觉，“惘然”则不自觉透露出一点沧桑，就像曼璐早知道自己浓妆之下已衰老的容颜多么不堪入目。
那个时候的女人，多容易老。开篇说得悲怆，对于年轻人而已，三年五年，就像一生。我并不觉得《半生缘》这个名字起得烂俗，虽然多少有点迎合市场的判断，但人的一辈子也许真的只有那“三年五年”，才撑得起半生的回忆。其余的，不仅算不上追忆，只怕都是些无聊的碎屑，粘连在脸庞上，形成越刻越深的皱纹。
那个时候的女人，多容易被毁掉。很多人说，看了曼桢说的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会泪流满面；其实只需要一个夜晚，世界就已冷清晦暗，那具“艳尸”活转了过来，成了行尸走肉。从那个时候起，他们注定回不去。
那个时候的女人，多容易重新振作。不论那个夜晚多么黑暗，身心被撕裂开多长的疮疤，就算不愈合，她也依旧能拖着伤口晃荡下去，带着恍恍惚惚的眼神，一心扑在从伤口中结出的果实上，视其为生命，为其而拼搏，甚至与制造伤口的人再次生活在一起。曼桢没有错，她忘了生活就是这样支离破碎，回环往复，她又何必感到自己有错呢？被伤害的人感到自己有错，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悲哀了。
张爱玲太会写，吊着读者快半部书的胃口，硬生生扯出十四年的光景；人来人往，物是人非，却就是不让这两人走远，折磨着他们到全书将近，非让他们在不尴不尬的场景里相遇；本应卯足了劲叙述的场景，却被曼桢一句异样轻快的“哟，世钧也来了”打破了离愁别绪的氛围。
张爱玲太会写，翻过几页，却又是曼桢在世钧的怀里哭泣，短暂地回到少女的心怀；多么绝妙的安排，同时间的另外一处，是叔惠和翠芝同桌吃饭的寂寥与尴尬；多么巧妙的结尾，竟是翠芝作为全文的收束，“感到那一丝凄凉的胜利和满足”。曼桢何尝不会如此呢？她和世钧之前所谓的爱情，追忆起来又有多少甜蜜？捕风捉影式的怀疑，旁人的从中作梗，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劳燕分飞，这“少女的心怀”怕也是带着一丝凄凉的满足吧。
张爱玲曾经被监禁的房间，也是那般晦暗；她面对着母亲，也是那般绝望而冰冷。她知道，一切的混乱、无情、可怖、憎恶，都不过“情理之中”。世钧大概优柔寡断，可一年内就与翠芝成婚，不恩爱的两人依旧一双儿女绕膝，如同最幸福的中年夫妻；翠芝看似单纯，可新婚之夜却能问出“现在来不及了吧”的问题，像是需要鼓足勇气说服自己，像是完成一道人生的必选题；叔惠可能并未对翠芝真正动情，用家庭经济作为借口，实际考虑再三不过是那一点自尊心在作祟；曼桢嫁给了强奸她的人后又离婚，顾太太看似在背后助力怂恿，祝鸿才竟是因为想要享受家庭的温暖而另有小家......多么混乱无序的安排，张爱玲和盘托出的这三年五年，不过也就是如此纠缠折磨，又能存下多少美好呢？读者爱不起，也恨不起哪一个人，不过都是时光夹缝中的碎屑，待着也行，飞去也可。
这些，其实才是人生原本真实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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