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看看

我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大姐有三四年没回过了吧，远嫁的二姐和小妹就更别说了，少说也有七八年没回来过了。生活那么难，日子那么拮据，路程那么远……我们有好多回不了家的正当理由。

母亲生病后，我辞掉了工作，在县医院陪诊了一周，其他三姐妹离得太远，能做的就是往我卡里转钱，然后打电话问钱够不够？还要不要再转点？我们四姐妹的的能力有限，但是母亲生病了，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算不枉母亲这一辈子对我们的付出吧。

一星期后，母亲痊愈，我们坐上了回家的客运车，从县城到村子里的路已经修好，只需要三个小时就到了，路上要先经过婆家，婆家离娘家也就二十里路。母亲问我：“你要不要先下车，回家看看你妈？都两年没回来了，去看看她！”

我想了一下说：“我先跟您回家吧，您才刚刚好点。医生说要多休息，等您恢复些了我再回去，反正我工作都辞了，可以多呆些时间的。”

“都怪我不好。”母亲开始抱怨，“害得你那么好的工作都辞了，我托你们后腿了。”

“说什么呢！我那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回去再找就是了。”

“那少在家呆两天，快点回去找工作，鹏程（我老公）这几年是关键时期，人家读书是深造，没有收入只是暂时的，你要好好工作，安排好家里的开销，让他能安心读书。”

“嗯，要得……”

在家里陪了母亲两天，她就念叨了我两天，她说她的病已经好了，让我回去陪陪婆婆。我听话地回去了。

我们离开家那几年也是婆婆最难的几年。哥哥给家里背上几十万外债后跑路了，人是跑了，家还在，于是我们家天天就像赶集一样，上门要债的人走了一波来一波，赶巧的话也不止一波，凑桌麻将局也是没问题的。

后来，嫂子出门打工了，被逼无奈的公公也在头发花白的年纪踏上了远赴浙江打工的路。婆婆一个人带着三个孙子在家生活。说起来，老公决意要考研也有整个家庭这种糟糕状况的推波助澜，道理很简单，我们不可能看着婆婆和孩子饿死，但一个月六七百块钱的收入又能干什么？我和老公离开家时的心情是复杂的：那是一条求上进的路，亦是一条摆脱逃离的路。

两年了，是该回家看看了，虽然说婆婆待我不怎么样，但我到底喊她一声“妈”，而且，婚前我就了解婆婆的为人的：自私冷漠，无礼无知，蛮横跋扈，势利小人……实话讲，除了做事风风火火，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个能干人以外，我实在找不出她的第二个优点来，可是，谁叫我爱她儿子呢？这一生注定是被拿捏了。

还没到家，我就在路上和正在担粪的婆婆偶遇了，她用袖子抹了抹脸上肆意横流的汗水，笑哈哈地看着我问：“回来了？你妈好点没有？”

“好了，我把她送回家了。”我答。

两人一路东拉西扯地聊着，回到家婆婆放下粪桶就去菜地里拔菜，她说我们煮白菜吃，我说好。

趁婆婆去拔白菜的时候，我在家里转了一圈：一切都没变，到处脏兮兮乱糟糟，房子是破败的，家里的柜子桌子是破败的，房间里的床是破败的，连被子都没有一床像样的……满屋子都写着这些年婆婆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的不容易，我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给了婆婆三百块钱，她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不接那也不是她的性格）。呵，我果然是我母亲亲生的，几天前我还在笑话她同情人家蹬三轮儿的可怜，一块钱的车费每回都给五块，我这不也是揣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发善心来了？

一天中午，家里来了五六个人，在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是婆婆把对面的一块地卖了，那块地卖了三万块钱，婆婆叫我帮忙数钱看对不对数，数完了又叫我数五千块钱给其中一个人，然后再数四千块钱给另一个人，最后又数一万二千块钱给婆婆，她拿去还债……一圈债还下来也没剩下多少，我叮嘱婆婆放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被狂躁的拍门声惊醒，婆婆连忙爬起床，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隔着窗户喊：“先把欠我的钱还了嘛，听说昨天你卖地了，你都卖几次地了也不还我那一万块钱，这次怕是该把我的还了哦！”

婆婆的不讲道理我是见识过的，她非但不开门，还隔着玻璃窗户和那人吵起来：“我去你家借的钱啊？我没借你凭什么问我要钱？鬼请你要借的啊？我又没拿刀逼着你借！”嗯，这种吵法基本会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跟婆婆说我回娘家跟母亲打声招呼，想回昆明找工作了。

母亲支持我早点回去，她知道我的经济状况经不起两个人都不上班。临走时，母亲硬塞给我五千块钱，她说：“这钱反正也是你们四姐妹前几天给的，放在我这里也没用，你现在需要，揣着！”

“妈，这钱是姐姐和小妹给您的。”我哽咽着说。

“我知道，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在该花的地方就对喽，你现在需要用钱，就先拿着，以后有了再给我也行嘛。”

我拗不过母亲，接下五千块钱，假装去上厕所，蹲在厕所里，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流。听着母亲上楼了，我把钱偷偷放在她的枕头下，然后跟母亲说我走了，没想到父亲叫住了我，给了我五百块钱，父亲的钱，这一辈子没有人见过，更没人花过，我恐怕是第一个。趁眼泪还没漰出的一瞬间，我接过父亲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路走，一路哭，好不容易停下来，又想起我拿了三百块钱给婆婆，却没有想到拿一分给母亲，我善待了别人的母亲，却冷落了自己的母亲，我哭得更伤心了。哭累了，不哭了，又想起我帮婆婆数钱的一幕，那么多钱啊，一张一张从我手里数出去的，可是没有一张是我的，经我手数出去的钱只是冰山一角，其实那两年婆婆在家把周围的地全卖了，一共有十几万，全还了哥哥欠下的债，我本来心里没有落差的，必竟，我继承了母亲的善良，可是母亲给我五千块钱让我心里有了比较，这一比，比出了高低，比出了委屈，比出了心酸，比出了爱恨，比出了如线的眼泪停不住……

我真希望能穿越回去啊：回去我想扇自己两巴掌，我想把那拿出去的三百块钱放回包包里，我想帮别人数钱的事我不做，我想多陪母亲两天，我想也递给母亲三两百我自己挣的钱……我什么都不想，母亲啊，我只想您还活着！活着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