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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故乡之恋

边城,故乡之恋

作者: 木石君 | 来源:发表于2018-08-08 10:00 被阅读0次

    车行入凤凰,去往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比起他当年船行回乡,自是少了许多诗意。在《湘行书简》中,他与张兆和通信,亲密地称妻子为“三三”,行文中全是眷恋和不舍。信中记录了所经之地,桃源、曾家河、兴隆街、柳林岔、缆子湾、鸭窠围、杨家岨、泸溪等等,光听地名,已是一片山青水碧,引人遐思。何况还有一路的木筏、船夫、白塔、碾子、吊脚楼、河石上捶衣的妇人……书中写到各种声音,水手的野话、船上的橹歌、山中竹雀画眉叫、斧斤和锤子敲击木头、水浪拍打船底、弄鱼的梆声、远远的鼓声……他细细描写了船夫如何撑篙荡桨,河鱼怎样鲜美,船如何经过险滩又遇到风雪,麻阳人的歌声多么动听等等。

    当你要怀疑一个男人的感受怎能如此充分、细腻,以致有时显得婆婆妈妈的时候,或许也能渐渐明白,沈从文在他的文字中倾注了多少对故乡的深情。他不断发出赞叹:“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真美”;“柳林岔的滩太好看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他随行带着画笔。画并不美,多是寥寥几根线条。十几幅简画,配上他的文字,便成了他写给张兆和的家书。当然,《湘行书简》更类似于情书,情意缱绻,在他回乡动笔前已打上了温柔的底色。一路所见所思,也无不笼在一片温柔中。从另一角度,这也是沈从文写给故乡的情书——饱含深情之人,才能这样不疾不徐、细细悠悠地描绘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

    因此,沈从文会写出《边城》是不奇怪的,自称并自甘于“乡下人”也是不奇怪的。这方山水,滋养了他,成就了他,在他漂泊异乡时慰藉着他,呼唤着他。山水相依,血脉相连,它已不仅是他现实意义上的故乡,更是灵魂上的故乡。

    沈从文说:“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验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他骄傲于自己细写风景的能力,相信他的成就比时人高出一筹,认为其作品将会更传得久,播得远,他甚至充满豪情地罗列接下来的写作计划,重点还是家乡的人和事;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点难过,认为人类的语言太贫乏了,不足以描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鸡声人声中的静。他惭愧于自己的“蠢”:“你看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语言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同样写回到故乡,与沈从文的依恋、陶醉不同,鲁迅永远是孤独的、冷峭的,半是冷眼半是悲哀——冷眼如“豆腐西施”,有种入骨的讥刺;悲哀如闰土,童真一去不复返的忧伤。他似乎总是在冬天回到故乡,笔下的风景:

    “……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故乡》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祝福》

    “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在酒楼上》

    ……

    永远是荒寒寂寥——是成年鲁迅心中的故乡底色。故乡的温暖、有趣、可爱,都在童年和少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少年闰土等等,都是小时候的旧梦,与后来的生活不相干了。《在酒楼上》他有一段自白:“……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样一种漂泊流离的心态,使鲁迅离故乡越来越远。在思想的根源处,他似乎早将自己从故乡的土地上拔除。他笔下与故乡有关的人物,一类是底层人物,如孔乙己、阿Q,祥林嫂、悲苦麻木;另一类,则是潦倒的知识分子,如吕纬甫、范爱农、魏连殳等等,半觉醒半挣扎,想要寻求出路又总是囿于困境,无可奈何。两类人的命运都灰暗而沉重。鲁迅本人,一方面不满甚至愤怒于“鲁镇”、“S城”的封闭、守旧、愚昧,另一方面,又对故乡人悲苦的命运抱以深深的同情——他的寻求出路,抱有一种与过去决裂的坚定姿态,尤其要与“故乡”的旧生活、旧思想相诀别,而出路,必是崭新的,未曾经过的: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故乡》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

    反观同时代的沈从文,则完全相反,几乎是敞开怀抱地,沉溺于湘行一路的美。他写故乡的山水:

    “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和小锣声,到这样地方,太让人感动了。”——《夜泊鸭窠围》

    “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过新田湾》

    ……

    如此细腻、生动,行文感情丰沛、欣喜。他也写人,写到《边城》里的翠翠,掌船的麻阳人,多情的水手,吊脚楼中的妇人,卖卜算命的干爹等等,无不性情灵动,活泼自然——究竟是景美、人美,还是他的眼睛只看到了美,文字只写到了美,将那些丑陋的、不堪的、尴尬的都轻轻略去了?

    至少在他的笔下,我们的确很少读到如鲁迅一般令人窒息的沉重。

    但沈从文并非没有沉重。他的行伍日记,有不少砍头、杀人的场面,人们因无聊、清闲而觉得杀人有趣,热热闹闹地跑去观看——平静的叙述中,仿佛将痛苦如打铁般,一下一下捶打进去,结结实实,表面却波澜不惊。他不少文章记述过水手和妓女之间的情义,活灵活现,带了欣赏和审美的意味:

    这种头油香是他(柏子)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悖时的!我以为到常德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柏子》

    在人物构思和描写上,沈从文的得力处似乎全在这些细节。但在小说《丈夫》中,他又调转笔头,写到这些女人和乡下丈夫的辛酸,依然诗意浓郁,并不刻意凸显生活的风霜刀剑,淡淡的调子中蕴含惆怅和叹息。

    比较起来,鲁迅看似文风冷峭,但其实离现实态度更近、更关切、更鲜明,而沈从文,似乎刻意避免了一切过于强烈、尖锐、冲突化的东西,再如何惊世骇俗的事情(如杀人),在他笔下,都拉开了距离,保持一种静观,文风显得冲淡而从容。在两人的故乡上,绍兴乃文化古城,相较于湘西边城,传统因袭的惯性更大,后者则更原始粗野,具有蓬勃的生命力;旧文化的桎梏使鲁迅与故乡渐行渐远,而湘西山川的秀美则慰藉了归来的游子沈从文。

    年龄上,鲁迅比沈从文长了21岁,在时间维度上离传统更近,浸润更深的同时,挣脱的反抗力也更大。鲁迅少时家道中落,见惯炎凉世态,对人性的态度也更为悲观。但并不能因此说,沈从文一生经历的坎坷、内心的挣扎和幽暗就比鲁迅少。《湘行书简》是1934年所写,他在信中志气昂扬地说想要写出更多的文章,相信自己一生还会写得出更好的文章,认为“时间还多呐”(《今天只写两章》),这时的他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1949年将被逼上绝路。从崩溃中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精神坐标,却已经和文学无关了。

    据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中所述,沈从文晚年喜哭。埋头于古代工艺美术研究,并不曾消尽他心中的块垒,只是多年深深埋藏起来,一径往前走,晚岁而弥真,不时溃出点口子,化为老泪,与浊泪,让人心下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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