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师傅满怀着伤感的苦楚,迈着沉重的脚步跨进了厂长办公室。他看看这间陈旧而却布置新颖,墙上挂满各种图表的办公室,又看看端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论年龄几乎可以是他儿子的厂长,不由地鼻子一酸,两颗混浊的泪珠就不由自主地,热乎乎地滚下他那满是皱皱褶褶的脸颊。这个小小的化肥厂印遍了他无数重叠的足迹,倾注了他近三十年的心血。还是在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他与几十个年轻小伙子,以千里马的速度在这个乱河滩上建起了这个小小化肥厂。二十七、八年来,厂里的领导也不知换了多少次,而他却一直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默默无闻地奋斗着。他把工厂当作自己的家。他爱这个厂远远胜过爱自己的家。每当厂里有一点新的改进,那怕是极其微小的,他都要像遇上喜事一样摆酒摊子庆贺一番。然而这次化肥厂正在进行的有史以来的最大改革,正在日新月异、千变万化的时候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怎么也赶不上化肥厂形势的发展了。
“啊,冯师傅,你找我啊。”侯厂长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容。
“不找你还能找谁啊。”
“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吧,现在都在改革,办事要讲效益,你的问题我想最好能在三两分钟以内解决。”
“侯厂长,你就抬抬手让我们这些老棒子留下来吧。”冯师傅用颤抖的声音说,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
“那不行啊,这已经是定了的事啦,”侯权超慢悠悠地点着一根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了出来。一团混浊的烟云翻卷着向冯师傅的脸上直扑过来,“再说,这能怪谁呢,你们考试不及格么,为了提高工人的文化素质,我已经决定了,凡是这次考试不及格的工人一律辞退,自谋生路。”
“你是否再和师书记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现在是实行厂长负责制,我说了算。”侯权超移了一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我说你这个冯师傅,怎么就想不开呢,你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啦,一辈子与老伴分居两地,现在你就回去痛痛快快地度个晚年,不说当什么万元户吧,你就随便喂个鸡,养个猪什么的,还不比在这儿拿钱多。”
“我,我就是想不通!”冯师傅突然发火了。
“想不通也不行。这次考试不及格的工人占全厂总数的三分之一,我全部辞退了,难道他们都能想得通吗。”
“正因为没有一个能想通的,我才来找你这个厂长,事先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才是真实的成绩呢,好啦,不用说啦,既定方针,不能改变,你告诉被辞退的人,每人到财务上领三个月工资,早点自谋生路吧。”
冯师傅气愤地两眼瞪着侯权超,而却用很低的,带着颤抖的声音说:“侯厂长,像我这样的人虽说没有什么文化,可我到底在这个厂干了几十年了。”
“干了几十年,说明你混了几十年,”侯权超冷冷地说,“连考试都不及格,你这几十是怎么干的。”
“你……”冯师傅猛一跺脚,使劲一甩手,大步跨出厂长办公室的门。
宁静的夜晚,星星闪烁在深邃莫测的天空,窥探着中条山这一片神秘的土地。青年工人水军强和技术员司马英静静地坐在化肥厂东边公路南侧的大柿树下。水军强看着低头不语的司马英,心里一阵难过。
五年前,他与司马英双双高中毕业时,正当中越边疆形势吃紧。他放弃考大学的机会报名坚决要求去参军,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司马英走了进来。
“啊,小英子,”水军强放下手里的东西迎过来,“我正想着去看你呢,你倒来了。”
“强哥,我祝贺你光荣入伍,只是你的学习成绩那么好,读了十几年的书结果不上大学太有点可惜了。”
“这没什么,解放军就是一个大学校么。我觉得可惜的倒是咱们从小在一起,从今以后就要分开了。”
“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啊,那就可以和你一块儿去当兵了。”司马英歪着头带有小妹妹在大哥哥面前撒娇的表情说。
“强哥,”司马英忽然低下头经轻地说,“咱们那些同学可坏啦,他们总说……”
“总说什么。”
“总说我们俩好。”
“别理他们,让他们瞎说去吧。”水军强满不在乎地说。
“可,可妈妈也说我俩是天生的一对呢。”司马英红着脸低下头去争辩着。
“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水军强忽然预感到了什么。
“强哥,我们虽说都还小,但却也是快二十的人了,在旧婚姻法中我们已快到成家的年龄了,明天你就要走了,”司马英抬起头来叹口气怪嗔地盯着水军强,“怪不得人家小说里总是说你们男的傻样呢,原来你们男人真地傻啊。
“这……”水军强咧着个嘴,两只手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
“这什么,”司马英羞答答地不敢看水军强的脸,“如果,如果强哥有心,那我就等着你,不管我将来再遇到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动心的。”
“英子,”水军强两只强壮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司马英那一双纤巧细嫩的手,“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退役后一定回到你的身边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
司马英突然甩开水军强的手向门外跑去,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一言为定”,然后飞也似地离去。水军强愣愣地在屋里站着,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之感笼罩着。
水军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和他一起长大,同窗十一载,两小无猜的好友仅仅七年的分离就变得如此陌生了。从外表上看,她还像五年前一样天真可爱,然而在她内心世界里却产生了一堵无形的隔墙,使彼此间的感情难以相通。水军强对这种沉寂而又压抑的气氛实在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就用肘子轻轻地推了一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司马英。
“唉,英子,你说话啊。”
“说什么呢,”司马英一动也不动,她的声音很低。
“你还记得我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
“记得。”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退役后回又到这么个远离家乡的小小化肥厂么。”
“我又不是憨憨。”
“那你为什么在我回来后总是躲着我,好像怕见到我似的。”
“强哥,你不要难为我了,”司马英鼻子一酸轻轻地抽泣起来,“我心里也不好过,以后就让我们永远做个好朋友,永远兄妹相称吧。”
水军强心头一震,他所预料的事情终于被证实了,英子对他变心了。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怎么也搞不清楚,莫非英子在这几年中另有所爱了。
“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司马英只顾抽泣着,没有回答水军强提出的问题。
“如果是你现在已另有所爱的话……”
“不不,这绝对没有。”司马英猛地止住抽泣抬起头来辩解着。
“这几年来,我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啊,”水军强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感慨地说,“在部队里每当我冲锋陷阵的时候,我总想着你就在我的身边,我从来没有感到孤单过,胆怯过,真正体会到爱情的力量是无限的,她是一切正义事业与神圣追求的上帝,永远与我们同在。记得在一次反击越寇侵略的战役中,我的班长在我面前倒下了,鲜血从他那宽阔的胸膛前涌了出来,我赶快扑上去给他包扎,他却笑笑说,小水啊,不用啦 ,这次伤得不是地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塞到我手里说,等将来回去后,把这个替我交给她。说完他就含笑闭上了眼睛。战争结束后,我打开班长留下的那个小包,里边是留给他未婚妻的一封信和一张他未婚妻的照片,还有一枚立功勋章。当时我也这样想,一旦我像班长一样见不到你了,我也要留给你一枚勋章。你给我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只是她没有像班长的那一张一样柒上鲜血。我也曾给你写过一封信,不过我把它撕了,但是我的确给你带回来了一枚立功勋章。自从我回来的那一天,我把它当作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你而遭到你婉转拒绝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在流血,所以我今天约你来……”
“强哥,我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司马英真地动了感情,她再抑制不住就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与这沉静的夜晚显得很不协调,使人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水军强看着司马英,任她哭泣也不加制止,只是把本来还想说下去的话打住了。过了一会,司马英止住了哭,她抬头在轻柔的月色中,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水军强。她轻轻地叹口气,在她的叹息声中尽管有伤感的成份,但更多的却是从这种伤感中解脱出来的轻松。
“强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我曾经听过从中越边疆反击战争中归来的英雄报告团的宣讲,我为你们为了祖国的神圣出生入死的精神所感动。我不否认过去在我们之间所形成的事实。从小我们就在一起,是的的确确的两小无猜,在十一年的同学生涯中我们更是形影不离,感情日切,在我懂得男婚女嫁是怎么回事以后,我就暗暗地想,如果将来能够做你的妻子该多好。那时我很崇拜你,你每次考试成绩都比我好,我想,将来你的前途一定是不可估量的。可是高中毕业后你不考大学去当了兵。那时候知识分子还不像现在这样吃香,对于将来仍然是迷茫的我,下决心等着你。在我上大学期间,我一直盼着我们见面的一天,盼望着我所憧憬的那一切。可谁知,当我大学毕业跨进社会以后,突然发现现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它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咱们厂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那么多复员军人,过去都是我们厂里的宝贝,可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了,而上去的都是有大学文凭的。就拿你来说吧,你为人民打过仗,冒过险,还立了功,可不也只有在车间当工人的权利吗。你当了七年兵,工资只有三十多块,而我却能拿六十多,工作也不见得就比你累。强哥,这就是现实。我现在唯一感到对不起你的地方,是当初我没有阻拦你去当兵,要是你不去当兵的话,也许就不会出现现在的不愉快了。你要知道,当兵打仗在现阶段还不是知识分子的事,战场上是不需要高深的知识与文化的,只要有一个清醒的指挥官就行了……”
“司马英同志!”水军强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直在打颤,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就打断了司马英的慷慨陈词,“我问你,就拿咱们两个来说,是你在大学里读书辛苦呢,还是我这个浴血奋战的战士辛苦。”
司马英还是第一次听到水军强称呼她的命名,而且后面还带着同志二字,她愣了一下,“当然,应该是你辛苦。”
“是你上大学对国家的贡献大呢,还是我与越寇作战的贡献大。”
“从现实来说应该是你,而从长远来看……”
“从长远来看你可能成为科学家,成为有文凭的政界要人是不是,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我将永远是一个退了伍的人,永远是一个挣不了大钱的工人是不是……”
“强哥,你应该冷静地承认,这是现实。”
水军强气呼呼地把脸扭向一边不再搭理司马英。他似乎觉得司马英说得有道理,可这种道理竟然是如此地令他费解,令他难受,令他难以容忍。
“强哥,”司马英十分平静地说,“我想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不要结合在一起的好。在家庭中我不会成为你所想像地贤妻,就是共同的语言在我们之间也将会是很少的,我张口氢二硫氧四闭口碳酸钾,你会感到枯燥无味的。我倒不是说我经济收入上比你优越而瞧不起你,我主要地还是考虑到我们的志趣爱好不统一,以及我们在精神上追求享受的差异。尽管对国家来说需要我也缺不了你,但我们还是应该提前想到这些现实的存在会给我们的结合带来什么。”
“我明白了,”水军强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现在我是配不上你了,如果我当初忍心让越寇践踏我们的祖国,残害我们的人民,那今天一定是会配上你的。这几年中我们每个人都捞了一张票,我捞了一张党票,你捞了一张文票,但在你的眼里文票要比党票值钱得多了。”
“不是在我眼里,是在社会现实中。”
“还是你说得对,为着我们志趣追求的不统一,为了不给我们的将来带来烦恼,我们还是不结合在一起的好。感谢你使我懂得了在部队所无法接触到的道理。”水军强说着就转过身向厂里走去。
“强哥,”司马英追上一步急急地喊着,但她的语气马上就又平静了下来,“希望你今后还能像好朋友,大哥哥那样对待我。”
“请你相信一个战士的胸怀。”水军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从向阳化肥厂的门房里走出来一住大约三十开外的女人。她衣着朴素,步履敏捷,短发下眉目清秀的脸庞上焕发着在城市里很少能见到的一种健康的光彩。她在门房值班人员的指引下,径直向挂着厂长牌子的办公室走去。她在走到厂长办公室的门口时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里边传出来一声慢悠悠的声音:“进来”。她推开门打量着坐在办公桌后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的侯权超,有礼貌地询问道:“请问,厂长是……”
“有什么事啊。”侯权超头也不抬地拖长了声音以问代答。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地打量着这位给了她一个官僚主印象的厂长。在片刻的寂静过后,侯权超似乎觉得今天这个来访者与别人有所异样,他抬起头来,忽然,他一下子就从办公桌后边扑过来,“啊,盼哥,是你!”
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会见惊呆了,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嘴里喃喃地说:“是他,真地是他,权哥……”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地处中条山区的杜家庄又迎来了一个繁忙熬人的夏收。方盼哥拱在麦垅里轻松自若、准确有力地挥着镰刀。随着嚓嚓的有节奏的清脆响声,一把把金灿灿的麦把整齐地摆在了她的身后。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落在后边的小伙子,从城里插队来的,就住在她家的侯权超。她看着他割麦子时嘴一咧一咧的难受劲,又可怜又好笑。每人割三垅,她都割了五垅了,只给他留下了一垅,可他还是赶不上来。她心里暗暗叨叨着,这些城里的人啊。她索性把剩下的一垅也捎上了。盼哥是村里有名的割麦快手,稍微加把劲,别说是姑娘们,就是小伙子们也是望尘莫及的,可是今天她却不在最前列,她割得太多了。突然,她听到身后啊地一声惊叫,她猛地直起腰回来头来,只见侯权超愣愣地站在那里,右手揑着左手的食指,殷红的血从手上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她急忙跑过去,拉过他的手就从口袋里掏手帕。真糟糕,本来手帕是顶在头上的,可现在不在了,也不知早丢到哪里去了。忽然,她猛地掂起今天早上才穿到身上的的确良衬衣的下摆,毫不犹豫地嚓地一声撕下一条,匆匆地,然而却是十分小心地为侯权超包扎起被镰刀砍伤的手指来。这时候,年轻人都已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开起了玩笑。
“哟,小侯今天刺刀见红了啊。”
“我说怎么盼哥今天割得这么慢呢,原来是加重负担了啊。”一个尖刻的姑娘说。
“我说我们的权哥今天怎么割得那么快呢,原来是负担减轻了,啊呀,眼看就没有负担了么,你怎么把手给砍啦,是想写血书了吧。”一个男知青哈哈地笑起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
“嗨,可惜盼哥的的确良衬衣了。”
“还不快谢谢大姐。”又是那个尖刻的姑娘。
“谢谢大姐。”侯权超被这一镰刀砍昏了头,又被这些伙伴们给弄糊涂了。不过要谢谢盼哥的慷慨相助还是应该的,可不知怎地在这位尖刻姑娘的唆使下竟对平时叫他权哥的盼哥说出了谢谢大姐的话来。
人群里一阵轰然大笑。
“你这个傻小子,应该是谢谢小妹。”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那位尖刻的姑娘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管环境多么艰苦,干活再累,也少不了奔放他们青春的象征。
侯权超满脸窘态,鼻子上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他难为情地低着头去,两只手也没个放处……
甜甜的笑容被回忆中憨厚的权哥引上了盼哥的两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的盼哥,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紧紧地握在侯权超的手里,他正在失神地盯着她。
“盼哥,你笑得还是和以前一样甜。”
盼哥意识到面前的现实,立即收起了笑容从侯权超的手里抽出手来,坐到厂长办公桌一旁的沙发里。侯权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盼哥,他那里能忘记她呢,尤其是在他最艰苦的岁月里她所给于他的关爱与温暖,所给于他的情感所给于他的一切。
一九七三年,与侯权超一同插队到杜家庄的同学上学的上学,回城的回城,安排工作的安排工作,都相继离开了农村,唯独他因父亲一直在“五·七”干校没有结论而继续留在杜家庄。侯权超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他并不怪自己的命运悲惨。他觉得周围的人总是用瞧不起他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觉得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如果他继续在杜家庄种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精神上的压抑和接受再教育的折磨送往阴曹地府的。他苦思冥想,总算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怀着有所归宿的茫然与自我安慰的心情和盼哥一块下工回家。路上,盼哥一会对他讲杜家庄古老的传说 ,一会又问他城里的大喜鹊窝是不是也是垒在树杈上的。盼哥高高兴兴地从路边采了一把野花递到侯权超的手里。当她发现了他沉默无语的表情时,就立即关起了话匣子,不吱声地从侯权超的肩上接过锄头来和自己的扛在一起,跟在他身后一直在静默中走进了方家大院。方大妈一见女儿和侯权超下工回来了,就笑眯眯地说,回来了快歇着吧,我给你们做饭去。侯权超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小屋,斜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思。过了一会,盼哥进来了,她把一碗荷包蛋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说,“权哥,先喝一口吧,我去帮妈妈做饭去。”她走到了门口又返回来悄悄地笑着说,“快喝吧,我往碗里放了好多好多的糖呢。”
侯权超没有吭气,盼哥转身走了出去。
农村收晚工的时辰大都是快要掌灯的时分了,再加上天气阴沉,外面很快就暮色沉沉了。侯权超从小屋里走出来,悄悄地向村后走去。他爬上一个小山岗,来到一棵大橡树下停了下来。他和盼哥有好几个秋天都曾到这里来拾过橡子,而且不止一次地在这快石头上歇息过,天南地北地谈论过,还玩过儿狼吃小孩子的游戏呢。大凡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大概都会想起一些在以往的人生中对他感受最深的人和事的。妈妈,他就没有见过,谈不上什么感情。爸爸在干校里,也只好由他去了。唯独他这个东家对他的感情使他难以忘怀。方大妈总是那么辛辛苦苦地,而又总是笑眯眯地为他和她那唯一的女儿忙碌着,而且在他插队住到这个家里以后,方大妈疼他已超过了疼她的女儿盼哥。有好吃的总是偏着他,就像刚才,他一进门方大妈就让盼哥端过来一碗荷包蛋。盼哥就更不用说了。自从他来到杜家庄,就没有自己洗过衣服,都是盼哥抢着给他洗了。干活的时候,盼哥总是和他在一起,总是想方设法帮他多干一些,好像她要是不在他的身边就放心不下似地。盼哥到底为他做多少事,操了多少心,他也数不清。他不止一次地偷偷地想过,如果他有出头之日,他总要好好地报答盼哥,报答方大娘,他愿意把他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们母女俩。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无法实现了,永远也也没有能报答她们的时日了。他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她们的,唯独有一床半新的被子和一个柳条箱能留给她们做个纪念了,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财产。这在他悄悄地塞在被子里的那封信上已经说清楚了。侯权超回过头来看看隐在夜色中的小山庄,它是那样的宁静,抬头看看老橡树,老橡树默默无语,他用手摸摸屁股下的大石头,它凉津津地有点怕人。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这一小瓶子敌敌畏还是盼哥从公社的门市部里买回来的,她说是他们城里人受不了跳蚤的气,特意给他用的。他慢慢地拧开瓶盖,把它举到嘴边,闭上眼睛向着茫茫苍天仰起脖子喃喃地说,盼哥,我对不起你。忽然,啪地一声,小瓶子从他手里飞了出去落在大石头上摔碎了。他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啊,是盼哥。她什么也没有说就一头扑在他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失声地哭了起来。侯权超也说不上来自己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也是一句话也没有,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像涌泉一样滚下脸来。忽然,不远处好像有人摔倒的声音,他俩同时止住了有声和无声的哭泣,急忙向身后茫茫的夜色中望去。
“权超——”一个老年人特有的,充满慈爱之心的呼喊声传了过来。这声音像一把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似地,他嗖地一下子从大石头上跳起来,叫了一声大妈就向喊声传过来的地方奔了过去。盼哥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只手拉着他的后衣襟总也不放开。他匆匆地从弯曲的小山路上扶起摔倒的方大妈来。
“大妈,你这是……”
“孩子,你上哪里去了,教我怪心焦的。”
“我,我……”
“妈,权哥出来走走,没什么事的,咱们回去吧。”懂事的盼哥不愿让妈妈伤心。
“孩子……”方大妈哽咽着把侯权超抱在怀里,他们哪里能哄得了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呢。
回到小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侯权超看到了方大娘脸上流下来的血。他回头看看盼哥,盼哥好像一下子消瘦了许多。他赶快把眼光避开她,又看到了床边小桌上的那碗荷包蛋。盼哥走上前来说:“权哥,我去给你热一热去。”
“不用了,我就喜欢吃凉的。”侯权超抢先端起了碗,然后一口就把一个荷包蛋塞进了嘴里。
方大妈悄悄地走出去了,盼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侯 权狼吞虎咽的样子。侯权超突然停下他的狼吞虎咽来望着盼哥说:“盼哥,真甜啊。”
“是嘴上甜还是心里甜。”盼哥冷冷地问。
“都甜 ,都甜,都甜透了。”侯权超的心情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突然,侯权超回过身来把手插到被子里,可是他插进去的手却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被子里,好像取不出来似的。
“别找了,在这里呢,”盼哥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遗书放到他的面前。
侯权超顺手拿起他的遗书三下五除二就把它撕得粉碎:“盼哥,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在咱们杜家庄干一辈子,再苦我也不怕。”
“妈妈常说,一个人只要心里甜,那他就不会觉得苦的。”
侯权超猛地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盼哥。他把脸紧紧地贴在盼哥的脸上,盼哥没有吭声,也没有拒绝,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任凭侯权超发泄着他此刻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第二天,侯权超突然接到公社的通知,他被推荐上大学了。同一天他收到了爸爸平反后的第一封来信。侯权超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生还有这样的一天,他简直乐坏了,话也多了,手也勤快了。那几天,他总是不停地帮方大妈和盼哥干这干那,一点也不觉得累。而盼哥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她只是忙忙碌碌地为侯权超拆洗被褥,浆洗衣衫,为他做着起程前的准备。
走的那一天,方大妈把侯权超送到村外,含着泪一直站在岔路口。他走了好远回过头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方大妈翘望的身影。
盼哥为侯权超背着一个小包,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几次劝她回去她都不肯,一定要坚持把他送到十几里以外的汽车站。
“盼哥,别走那么多的冤枉路了,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的。”侯权超看着沉默的盼哥,心里也涌上一阵别离的愁感。
“大学里的学习一定很紧张,你安心学习,只要能取得好成绩我和妈妈都会高兴的,没有时间就不要来看我们了,老远的。”
“我就不是来不来看你的问题,”侯权超诡秘地盯着盼哥,“我还要……”
“你还要什么。”盼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还要来接你和大妈到城里一块去住呢。”
“不,不,我们不去,我们可离不开我们的小山庄。”
“我要是娶你呢。”
“不,我不要你娶我,”盼哥忽然哭着依到侯权超的怀里,“权哥,我不要你娶我,只要你以后能记起我和妈妈来就行了。”
“盼哥,”侯权超一手抚摸着盼哥的头发感情激动地说,“我侯权超至死也不会忘记在这个中条山区度过的艰难岁月,至死也不会忘记你和大妈对我的恩情。”
侯权超抓住盼哥的一只手爱恋地抚摸着,盼哥只是不吭声,侯权超狠狠地握了一下盼哥的手庄重地说:“盼哥,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爱的,你答应我吧。”
盼哥的脸上充满喜悦与幸福的神色,但仍然没有吭声。
“盼哥,你就忍心让你的权哥打一辈子光棍么。”
“谁要你打光棍了。”盼哥怪嗔地斜了侯权超一眼含羞地微笑着。
“那你答应啦。”
“答应你什么啦。”
“嫁给我啊。”
盼哥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就羞答答地又一次把头埋在了侯权超的怀里。
“唉,真是相见亦难别亦难啊。”
“我们这不是分别啊,你记住,我永远在你的身边。”
十多里山路很快就走过去了。当公共汽车开过来的时候,侯权超突然回过头来对盼哥说:“盼哥,我最喜欢吃你做的麦熟了,记得我刚来的那年,第一次吃你做的麦熟都吃憨了,下次我回来你一定给我再做着吃。”
“我怕你吃城里的东西多了,会改口味的,”盼哥把小挎包塞到侯权超手里,“快上车吧,车来了。”
侯权超恋恋不舍地踏上公共汽车,他急急地打开盼哥塞给他的小挎包,啊,是一包香喷喷的麦熟。他笑着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向被汽车甩在后边的盼哥招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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