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如何才可以得乎上?对于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它是那么丰富、广大、美妙,作家在它里面,它也在作家里面。 它是什么?它就是人生和自然。
画家常说“法自然”在他们笔下,“自然”包括人体的动静姿势、哀乐表情,是已将“人生”纳入自然。
文学创作者常说 “取法人生”,在他们笔下“人生”包括生存的环境,是已将“自然”纳入人生。
人生和自然“先于”作品,是作品的原料,作品后出,“高于”人生和自然,因此有人说文学创作 “取法乎下,可得乎上”。
01
作者取法人生可以分作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也是最基本的一个层面,是在人类生活的具体细节上忠于人生。
如以江海比人生,这些细节是水的分子,如以建筑比作品,这些细节又是殿堂的砖瓦木石。
例如人生中有许多灾害,其中之一是火灾,一场火灾可以分解为火的颜色,火的形状,火的声音,火的气味,火的破坏力。
这些经过分解得到的小小单位,正是作家不容放过的对象。
作家比照火灾的经过写火灾,比照死亡的情景是写死亡,比照后来死者凭吊的情景写“近泪无干土”,这些都是取法人生从小处着手。
这第一层次的取法人生,可以说就是在状物、写景、记事、言情等方面下基本功, 写出鲜明、生动、突出的意象来。这一步做了,即使写荒诞的故事,仍可以造成真实感觉。
“取法人生”的第二个层次,也就是中间的层次,是从人生里面找出一些法则来作文学的法则。
塑造人物典型,是遵照人生法则行事的。在人生里面,人的性格放之则为行为,人的行为聚之则见性格。
塑造典型,就是把某一类行为聚在一个人身上。
“第一人称小说不得直接描述主角不在场之事件”,也是出于人生的法则。
在实际的人生里面,有人正在密谋如何陷害“我”,“我”蒙在鼓里自然不会知道,除非有人跑来告诉我。
写小说要有重心,有重心则事件只有集中在极少的人身上。古代的小说往往没有重心, “重心”是后来小说家“取法人生”加以改进才有的。
第一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小处着手,第二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大处着眼,第三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心领神会,整体贯通。
02
这是最高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文学家从人生中取来了大经大法。
第一,人生是一条生生不已的大流。相生相成,相激相荡,滚滚不息,赓续不断。
一个民族的经验也是一条长流, 一个人的一生经验又何尝不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句话表现了人生的层续性。人生就是这样滚滚滔滔,永不干涸,永不停滞,永不断裂。
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往往或者应该具备这个赓续性。
长篇小说“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 虽有缺点,不盖它的此一特性。小品小令,如细流,量虽少而特性依然。
好的作品,它在结尾的部分给读者的感觉是,“江流天地外”;这条生生不已的大流,也并不在此处穷尽。
这种作品的内容安排,往往“相生相成,相激相荡,生生不已,康续不断”,一如人生。
第二,人生是多元的,能从不同的鱼度加以组织,用不同的观点加以解释。
因此,尽管“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人大多能找到安身立命的“点”。尽管人生本身不说话,却能给我们许多暗示和启发。
关于人生之多元,可以从“史观”之多看出来, “历史一部,史观十家”。
好的文学作品取法人生,使人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能容纳读者不同的生活经验,容许不同的思想活动。
欧·亨利的《圣诞礼物》,丈夫卖表给太太买梳子,妻子却卖了长发给丈夫买表链,有人读了,称赞这一对夫妇在穷困中没有失去爱情;有人则认为,这个故事对耶诞习俗的虚伪无聊有所讽刺。
《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要思想究竞是儒家、道家、佛家,还是阶级斗争?各持一说,莫衷一是。
第三,人生是万古常新的。尽管有人说“日光之下无新事”,说“日长日短皆如梦,花落花开总是春”,那是少数人的想法,或是多数人一时的心情不是造化的意思。
造化使百花年年开放,每一次开出来的都是新花,与往年不同,与以后也不同。
造化使代代生人,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都是新人,都有新的一生,和他的父亲、祖父不同和他的兄弟姊妹也不同。
人应该在每天早上抖撒精神迎接这新的一天,除非他的精神菱缩了,退化了。那也只是少数人,如果大家都那样,人类也就不能由石器时代演进到电子时代了。
那么,文学作品的新,就同样亘古常新。
在内容方面,作家的创新绝非几十个数字所可概括。而且除了内容以外还有形式方面的创新,至今还没有听说文学作品一共有多少种结构式,这个数字也许不可能产生。
以上三个层次都很重要。缺少第一层次的功夫(人生细节),作品有欠真实,但若偏重第一层次,作品则失之琐碎。
如果只有第二层次的功夫(文学法则),琐碎的事物纳入法则, 作品又可能陷于机械呆板。
好作品同时到达三个层次,在最后最高的层次上,作品包容琐碎面熔冶琐碎, 遵守规律而活用规律,到达所谓化境。
这样的作品虽取法人生,其实入而复出,自划领域。写出这种作品的作家已得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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