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难,老来难,劝君莫把老人嫌。
村里死了一个人,好像并没有人伤心。
舒红白死了,没有葬礼没有哀乐甚至连买路钱也忘了撒。我妈说死的时候他儿子还在我们家隔壁聊天,也没能给他爹送个终。电话里我问我妈人去世了你们不去帮忙料理丧事?我妈说,如果是别人家早去呢,但是他们家,暂时还没有人去!
在我们村,离世一个老人是一件大事。
街坊邻居无论是农忙或是外出,都会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去帮忙,所谓人死众家丧,算得上是当地最重要的一个习俗。一般一个老人走顺头路,儿女会准备一场为期两天甚至更久的葬礼,唢呐鞭炮,酒席,连夜的丧鼓和跳丧的人。土家人习惯把死亡算成是一个白喜事,他既已经历苦难世事,如今安然归西,自应欢愉的送他离开,为他来世开个好头。村里除了孤寡老人之外,每个人都有葬礼。
然而,舒红白没有。他有儿有女。
对于舒红白生前的事情我并不了解。我只知道,他住在我家对面的山岭上,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每每大声说话的时候都能够听见。他有一个口音很浓厚的老婆,性格泼辣,体格健硕,健谈,但是忠厚,忠厚的意思是说他老婆不怎么聪明。至于他自己,身材短小精干,音色尖且音量大,语速还快。
事实上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快。傍晚的时候我习惯在稻场边看他们一家忙碌,他总是在犁地、种植、砍柴、喂牲口,景象如同一部三倍速播放的大跃进主题的老电影。
就连吵架两口子速度都很快,舒红白老两口总爱吵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断过,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们两口子能够从屋里吵到屋外,从田间地头吵到溪谷山林,从早吵到晚。这样持续而激烈的吵架,结局却相当的简单。一般都是他的老婆抓着他在墙角一顿暴打,然后他不断的呼喊救命,情形跟春晚看到的小品差不多。不忙的时候,村里人觉得看他们吵架成了一个消闲的好方式。
自打我离开家乡,出来读书混生活之后,很少见到这老两口,只是偶尔回到家乡,才能从街坊邻居口中听到一些他们的只言片语。
舒红白的儿女养育的不算特别成功,他有两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未结婚,女儿远嫁他乡。小女儿倒是经常往来,从父母这里得到一些钱财粮食,或者是一些木材牲口。其他的儿女对小女儿这样搜刮父母的方式感到非常的不满,于是乎渐次与父母断绝了来往。在乡村,田地粮食牲口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财产,往往能够更加强有力的维系感情。
舒红白的大儿子小名唤叫狗子,这在乡村是很常见的小名。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喜欢在山谷这边大喊“狗子叔叔狗子叔叔”,并不是我喜欢他。准确的说我讨厌他。自小我就很讨厌嬉皮笑脸地痞流氓似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在村里面口碑也不算很好。后来,他去到远方,据说找到了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很少回来。至于舒红白的小儿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因为爱情的一些纠纷早早离世。所以,虽然说应该是儿女成群的老人,最后却成了孤家寡人。
舒红白是病逝的。
听村里的人说,他死得很惨。因为他的老婆非常的泼辣抠门,并不愿意花太多的力气在治疗和照顾他上面。以至于很多时候,医生去他家给他打针,见到舒红白的时候,都不敢走进去。后来医生对他的老婆说“治疗你男人最好的治疗方式是给他点儿吃的,要不然这样下去他会饿死”。
村里人去给他准备葬礼,从家里寻到很多的零食保养品药物还有几大麻袋崭新的衣物。但是舒红白骨瘦如柴,身上连内裤都没有一条,就在湿漉漉脏的已经长满霉菌的被窝里,死去了。他老婆从不允许他吃那些营养品穿那些新衣物,她觉得他不值得。村里人都说他是饿死的,是冻死的,我想他可能是心碎绝望而死的吧!
葬礼上他的老婆哭得很惨,趴在棺材上不愿意离开,如同电视剧里面演的那般,大声的痛哭,却没有一个人去劝慰。在农人的眼里,这样荒诞而蹩脚的演技看上去十分可笑,生前你没有好好的对待他死后的哭泣反而只能增加人们的憎恶感。
葬礼上儿女们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感叹父亲的离世大声的哭泣,他老婆站在一旁黑着脸说“死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还不如早点儿抬出去埋了算了”。然后请了八个人,在山上挖了个坑抬出去埋了,听说准备的时候非常匆忙,抬上山的时候竟连买路钱都没有撒下。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没有买路钱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了。
站在我家稻场旁边能够看到舒红白的坟,就在他屋子的后面,荒凉的孤独的,一块崭新的石碑在地头上突兀的站立着。我偶尔会想,现在他老婆会不会后悔呢。当初,如果对他好一点,能让这个陪伴了几十年的人再多陪伴几年,现在即便是吵架拌嘴也还有一个老伴陪着,不至于一个人在空空的房子里生活,不至于一个人去面对生活的苦难,不至于等到自己生病痛苦的时候也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人端水送饭。
或许,他老婆最终的命运也会跟他差不多,儿女并没有特别想孝顺她的意思,将来的她自己,可能也是一个人,在潮湿、黑暗、充满霉菌的房间里,遗憾的离世吧!
舒红白死了,再没有人在对面的山岭上吵架,再也没有人大声地呼喊救命,村里人再也看不到那一场场滑稽荒诞的闹剧了。
村里死了一个老人,村里安静了好多。
[原创by 南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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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难之舒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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