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早上,天有些冷,阳光还没能驱散寒风,只是悄悄溜进玻璃门,洒在站北派出所的值班室里。
“警官,你们不能冤枉我啊,他是自己拿砖拍自己的,我真没动手……”
说话的小伙儿蹲在值班室的一角,眼睛在民警脸上瞄来瞄去,看民警面无表情,转眼又填上了一脸的委屈,“我额头都被拍流血了,那货一看事儿大了,才自己拿砖拍自己的,你们不抓他,抓我干啥嘛?警察就会冤枉好人……”
“行了行了”,值班警长老康开口了:“你想演窦娥冤,也得看自己像不像。按你的意思,咱这几个在场群众都是胡说?对方属于畏罪自拍呗?自己把自己殴打到医院了?那他对自己挺狠呐!”
“本来就是啊……”小伙儿头一抬,扫了一眼来作证的几个人,又是一脸的无辜群众。
“行,小伙子,你说人家是自残是吧?那咱来做个科学实验”,老康拿起桌上的对讲机递给小伙,“拿着,好比这是砖,你给我演示一下,他是用什么姿势发力,把自个儿后脑勺拍的稀巴烂的?他李小龙吗?玩的还是寸拳?”
“这……”小伙儿顿时词穷,作证的几个在场群众看着他的窘迫样子一阵嘲笑。
“好了,小张,带‘李小龙’和几个证人做笔录去吧”
小伙儿蔫了,一边跟着小张走一边嘟囔“奈了,这哈烂子董大了……早知道今出门就不开车了……”
“军哥啊,你说现在这些人何必呢?”老康喝着一早就泡好,现在已经凉了的小种红茶,胖胖的脸上浮现出无奈,感慨道“车刮了蹭了,走保险,好好商量,非得动手互殴,本来几百块的事儿,这下子傻了吧”
“给你说啥哩,本来是鸡坐月子---蛋大个事!非得玩自扣儿”军哥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今天的第一根烟,才一口,就下去小半支,“小伙儿也是冒,后脑勺那是软骨,敢跳起来拿砖拍。没出大事,算是小伙儿命幸。”
说话的老康和军哥,都是站北派出所的老民警,从警二十来年,“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对他俩来说,再嘴硬的嫌疑人也拿得下来,像刚才那种满嘴胡编的更是不在话下。
老康爱喝茶,柜子里的茶叶品种齐全,到哪儿都端着茶杯,好像那是身体的一部分;军哥是个老烟枪,除了出警办案,手指间永远有一缕青烟冒着,打火机都随时揣着两个,一个执勤一个备勤。
“嘟嘟嘟嘟……”军哥今天的第一根烟刚抽完,值班电话又炸起来了,守电话的小赵接了“喂!我是站北所!”“你好,我是110,接单子。”
电脑上“叮咚”来了个警情通知单,“走吧,又是个打架闹事的警,走,赶紧”。
军哥和老康从椅子上弹起来,叫上值班组的小李和小张,带上出警“八件套”,发动那辆熟悉的桑塔纳出警车,风驰电掣地开向事发地。
小李拿到驾照还没半年,坐在后排暗地感叹:“还是军哥开车猛,这烂普桑都能飙的起来 。就这车,方向盘重的像臂力器,档杆像根烧火棍,离合半联动要把脚跟都抬离地面,只要一换挡,就抖得像拖拉机。驾校要是用这车训练,绝对培养不出女杀手……”
“嘎!……”一个急刹,车稳稳地停在报警人说的小区楼前,循着楼上传来的关中特色脏话声,四人打开执法仪,迅速到了现场。
“你妈了个x的!说好咱俩一人管一个月,我都管爸一个半月了你都不来接!你咋!不想管了是不是!你狗日的不管我也不管了!”,“你狗日的说啥,我妈就是你妈,你怂骂我就是骂自己!老子就不接,爸把房都给你了,你不管谁管!”……
一摊污言秽语塞进四个民警的耳朵,门开着,里面两男两女吵成一片,互相推推搡搡。看样子是俩弟兄和各自媳妇,谁都不愿意赡养老人。这种事很多,也很气人,老康他们压着脾气上前劝说众人。
两兄弟里面当哥的 ,看面相五十多岁,标准地中海,稀疏的头发在脑袋四周围成一圈铁丝网,头顶有如一个泛着油光的飞机场。“地中海”情绪激烈,满嘴酒气。看见民警到场,像是犯了人来疯,跳着脚地骂他兄弟如何霸占老汉房产而且还想让他养老汉,唾沫喷的跟个花洒一样,老康劝他冷静冷静,好好说事,没成想,“地中海”的目标又转移到老康他们身上,指着出警民警,啥难听骂啥。
覆辙在前,碰到这种无理取闹的群众,警察一般都会忍着,谁也不想成为无良媒体炒作的话题,被莫名其妙扣上粗暴执法的高帽子。
但忍耐终归是有限的,“地中海”又一次骂出“你们警察都是xxx”的时候,军哥的暴脾气终于炸了:“给你脸了是不是!我警告你,你正在侮辱执行公务的人民警察,涉嫌妨碍公务!再不把嘴闭紧,我们将对你采用强制手段!”
“地中海”被吼得一愣,借着酒劲转身就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对着警察就砍了过来,眼看就要劈到最前面的老康。还好小张反应快,一个标准的正蹬就把“地中海”踹了个屁股墩儿,“地中海”还想爬起来,军哥手里的警用辣椒水发威了,几股水柱喷过去,“地中海”鼻涕与眼泪齐出,捂着脸满地打滚。
“袭警是吧,带回去,先拘留!”老康一边让其他三人把“地中海”铐塞进警车,一边严厉警告“地中海”的兄弟弟媳,“百善孝为先!别家儿女都是争着管老人,你们倒好!知道羞耻二字咋写不?《老年人权益保护法》知道吗?不赡养老人,是违法行为!以后再不好好管老人,就要请你到派出所谈谈了……”他兄弟似乎是被刚才的阵势惊着了,酒也醒了,点头如啄米。
四人回到所里,把“地中海”往约束椅上一铐,他倒像是从辣椒水的灼痛中缓过劲儿了,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喊叫:“警察打人啦!警察用日本人的毒气弹喷我脸啊!活不了啦!政府,政府你还管不管,警察用毒气弹对付老百姓了!……”
老康他们没人愿意再搭理这货,留下小李看守着避免出危险,剩下三人就又回到值班室,军哥掏出一根黄芙蓉王点燃,“哎,让我赶紧抽一棵子,这都快下午了,抽完说不定又来警了”
老康和小张一听,完完完,这不“乌鸦嘴”吗?当警察的都知道,有些话就不能说,一说准来事儿,这倒不是迷信而是久经实践的真理。
果然,像所有俗套的情节一样,军哥的话还没落地,“嘟嘟嘟嘟……”报警电话就善解人意地叫起来了,军哥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众人不约而同地默默“卧槽”了一声,准,真他妈准。
守电话的小赵接了,说是某小区居民发现自家玻璃上被打了个窟窿,怀疑是枪打的。老康三人又一次出发到现场,拍照,取证,调查……好容易告一段落,准备回所。
“苍茫的天涯是我滴爱,绵延的青山脚下挂征铠……” 老康手机响了,是小赵,“云龙公园,火车头咖啡店玻璃被砸了”,“知道了,马上去”……
“苍茫的天涯是我滴爱……”,小赵:“xx小区,报警人称被前夫骚扰”,“马上去”,……
“苍茫的天涯是……”,“卫兰路和韩阳路十字,有人挡在交警的警车前不走”,“马上”……
“苍茫……”,“晶晶家园小区有人报警说,楼下养了十几只猫,叫声扰民”,“嗯………”
警车来回奔波,马不停蹄地出完一堆警情,回到所里天已经黑透了,几人下午饭还没吃,又饿又累。
军哥年龄最大,这一通折腾下来,话都不想说了,一屁股坐进椅子,点着了烟,满脸的疲惫。老康喝了口茶,嚼着喝进去的茶叶:“军哥啊,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像陕西台那个广告啊”,“啥?”,“肾虚,是过度劳累的表现,好像身体被掏空!”。军哥一口烟喷出来:“哈哈,操!你娃才肾虚,也不知道谁天天泡茶还放枸杞呢”
几个人互相开着玩笑,觉得轻松多了,小张去灶上弄了几个冷馍夹辣子,一人一个,总算把肚子哄饱,喝了点灶上剩的稀饭,又都坐在值班室,整理着警情,写着出警台账。
直接来值班室报警的群众也是少不了的,负责守电话、接待群众的小赵和老常一整天也没闲着:有群众报警说自己在联通公司买了个手机,觉得不值这么多钱,要报诈骗;有师院的学生报警说自己被网友骗了钱,还发她的裸照敲诈她;还有个中年妇女报警说自家狗丢了,一定要让警察帮她找狗,还特意强调“我儿子跟我两年多了,你们警察要是给我找不到,我就去投诉你们!”;当然,还少不了辖区的一个妄想症患者,这人每逢一三五必来报警,不是说谁想杀他就是说被控制了脑电波,今天还创新了,说有人给他们家吹“海洛因毒雾”,要让他染上毒瘾……。这一堆询问,劝说,做笔录下来,口干舌燥不说,连脑袋都大了。
夜很静,指针指向零点,值班室门前的马路上,已经没有车流了。偶尔有行人在路灯的霓虹下穿过,初春的寒冷让他们步履匆匆。老康想起他第一次值班的晚上,也是这样的天气和情景,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还很瘦……
“嘟嘟嘟嘟……”值班电话不负众望地把老康从回忆拉到现实,“你好,110,是站北所吗?紧急警情,报警人称其女儿在安居城小区x栋x户被非法拘禁……”
“带好装备,马上出发!”,老康吼着,除了守电话的小赵和看人的小李,其他人都扎上单警装备“八件套”,坐上普桑,一路警笛呼啸,警灯爆闪,奔向现场。
老康知道,这种警情很可能要用到武器,于是他坐在副驾驶,抽出腰间的七七式手枪,把子弹和保险又检查了一遍,别回腰间的枪套里。
到了小区楼前,几人跟着报警的妇女上了楼 ,一边砸门一边吼着“开门!派出所的!”,连喊了几遍,门开了个缝,军哥一把拉开门,几人都冲了进去,“你们干啥,干啥!我没犯法,推我干啥!”
开门的小伙儿瞪着眼对老康他们喊,这货看样子二十来岁,一米八几,腰粗体胖,穿个短袖,纹了满胳膊的纹身,不细看觉得像纹了堆皮皮虾。
“蹲下听见没,蹲下!”老康手按在腰间,“皮皮虾”一脸不服,还伸手推搡,老康左手抓住对方肩膀,右手掏出七七手枪,直接顶到“皮皮虾”眉心上,大吼一声“蹲下!”
只见小伙两腿明显一软,很顺溜地就蹲下了,而且自动双手抱头,话都不利索了:“哎,警……警官哥,没那么大事儿,好我的哥哩,我,我没干啥啊……”
这时候屋里出来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娃,他妈一下就扑上去了,“我娃,没事吧,咋回事嘛,吓死妈了……”这女娃倒是么啥反应,面无表情像是有些懵,“妈 ,你来干啥……这些穿黑衣服的……是保安吗?”
“感觉不对……”军哥给小张他们小声说了一句,老康也听见了,对着报警人说,“你把你娃带上,先跟我们回所里做笔录”
“皮皮虾”也被拷上警车,带回值班室。“我看这俩倒像是刚是吸过,尤其那个女娃,有些迷瞪”,军哥给老康说。
“我感觉也有问题,现场的样子不太像是非法拘禁……”老康跟军哥想法一样,“小张,老常,你们给两人都做个尿检。”
“阳性,两人都是冰毒阳性!”很快,小张兴奋地拿着尿检板,给老康报告,“哈哈,咱这组的强制戒毒任务又完成了俩,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问完笔录,事儿也清楚了,“皮皮虾”和“被非法拘禁”的女娃是男女朋友,两个人都有毒瘾,当天晚上“溜完冰”,女娃又一次出现了幻觉,这次是幻想自己被人劫持了,就给她妈发微信“求救”,这才有了后面这一出儿
……
月亮的容貌皎洁无比,凌晨两点半了,办案中心还是灯火通明,其他组的几个民警,被所长从睡梦里叫起,回所里支援老康的值班组,他们正在给“地中海”和那对吸毒的男女做笔录。
老康他们仍旧不能休息,因为对那些不安分的人来说,深夜才是他们纵情胡闹的舞台。这不,南缘烧烤店的老板和喝醉的顾客打起来了,老康,军哥,小张,老常以及那辆上了年纪的普桑警车,又一次急匆匆地向现场赶去……
值班的日子里,老康们时常整夜无法睡觉,为的是换来辖区每一个百姓的安眠。这就是站北派出所,普普通通的一天。这样奔波劳累、又随时面临危险的日子,老康们已经习惯,他们虽然也是凡人,但头顶的警徽,胸前的鹰牌,命令他们必须成为一部机器,一部钢铁铸造,运转不歇的国家机器。每一个平凡的日落日出,他们在坚守城市的平安,他们在震慑黑暗的鬼魅,他们就是照进这座小城的城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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