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离开西安的汽车上，汽车的空调坏了，我们几个只能在八月燥热的天气下感受车窗外扑面而来的一股股热浪。
在这之前我一直生长在西安城里，二十三岁，我第一次准备去到比华山更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我只从荧幕上看到过的大海。我想我会感受到海风吹在我的皮肤上，海鸥在天空飞翔，海面和天空连接在一起，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
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向东进发。
开车的是老三，坐在副驾驶的是四妹，我和二弟在后排。不觉间，汽车已经驶出了西安的边界，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我却是满心欢喜与向往。
二弟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烟丝拼命地燃烧了足足一秒钟，把自己烧的异常明亮，然后又恢复了暗暗的红色。刚才拼过命的那一小撮烟丝，已经化为灰色的灰烬。二弟把夹着香烟的手伸到车窗外面去，手指轻轻一抖，加上汽车行驶兜起的风的作用，那一小撮烟灰从我的视线里飘走了。我也不知道它会飘到哪里，也许跟随我们一起去到遥远的海边，也许落在树林里被泥土覆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等等，
它会再生吗？
我想了很久，
不会了。
等我缓过神来，二弟已经吸完了一支香烟，他在车门的烟灰缸里把烟头熄灭。挪了挪身子，把头靠在靠枕上，转头向着窗外。我们行驶在山路上，可以俯瞰到山下和远方。有田地、河流、村庄，我努力向他那边看着，却也只能看见这些。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二弟对着窗外已经好长时间，我不敢同他说话，他怕是已经睡着了。
四妹从手套箱里翻着什么，最终她拿出一盘磁带，插进汽车录音机里，按下播放键。随着磁带的转动，歌曲从喇叭里传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歌曲，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女歌手的声音，明亮的嗓音，细细的声线，时而可以很柔情地诉说着什么，时而充满爆发力，有无限大的能量。
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是压到了什么，我被震了一下，从座椅上弹起来了，又落到座椅上。马上，汽车又正常行驶了。四妹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事，笑了一下，又把头转了过去。跟四妹几乎同时，三弟也在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然后又专心开车了。二弟并没有醒，还耷拉着脑袋睡的正香，可能这几天忙的太累了吧。
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我们的汽车正在接近，我感觉到了三弟已经让车子减慢速度，但我依然感觉飞快。就在一瞬间，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并不明亮，黑漆漆的周围只有一些微弱的光在闪烁着。幽暗使我害怕，我不敢再向车窗外面看，可是车内也是一片黑暗，我甚至无法看见二弟的轮廓，更别说前边的三弟和四妹。我闭上了眼，可闭眼是更加的黑暗，我甚至要跟自己斗争。
就在我想要逃出这片黑暗时，也是几乎在汽车进入隧道的同时，三弟打开了车灯，隧道里被照的通亮，虽然一眼望不到出口，可是这明亮的光使我不再那么恐惧，甚至有些向往和期待，前面会有什么呢。
汽车一直匀速行驶着，我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些疲惫，又伸展不开身体，看来三弟要一口气开过去么？也许三弟就是这么想的，为了完成我的愿望。
四妹把录音机关掉了，现在只能听见汽车呼呼的噪音。四妹和三弟都不说话，也都不愿意跟我说话，甚至不爱多看我一眼。三弟专心开着车，四妹也把头靠在靠枕上，眼睛看着窗外。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太阳从车窗外斜射进来，照的我转过头去，可是太阳又晒到了我的后脑勺和脖子，我感觉到温度在逐渐升高，可是屁股像是粘在了座椅上似的，动也动不得，晒的我的身体滚烫。
但是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仿佛又不觉得烫了。
不，我好像失去了感觉。我又转过头去对着窗外，猛烈的阳光依然从车窗外射进来，可我不觉得刺眼了，我能看清窗外的风景，我把头抬了抬，竟然可以直视太阳！
汽车转了个弯，我看不见太阳了，所以把目光收回车里。
二弟还在睡着，他不会就这样一直睡到目的地吧？那岂不是错过了路上这么美的风景？
没关系，返程的时候他还看得到。
就在一瞬间，天空突然黑了下来，汽车被这片漆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了一眼汽车中控台上的时间，才下午两点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恍惚觉得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果真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是不是就再也没机会去到海边，还是就算能去到也不会存在于我的记忆当中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一道闪电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了，紧接着传来“隆隆—”的雷声。
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砸在车顶上，也砸在大地上。在车灯对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条线从天空中飞快地落下，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像是最后的绽放。
雨越下越大，汽车像是被数不清的小石头砸着一样，地上的水花也越来越密集，一层水雾从地面升起来，弥散在空气中，又被下来的雨水砸回到地面，如此往复着。老三把车开得极慢，雨刷器奋力地把玻璃上的雨水甩到一边，车窗外一片模糊，隐约可以看见弯弯的公路和远处的山东轮廓。就在这隐约中，我好像看到前方的路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雨衣在冲我们的汽车招手。大大的雨衣一直遮到了他的脚踝，他孤身一人在路边，像是一个离家远行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在了这里。近一点发现他看起来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我看见他苛求的眼神里透着坚定的目光。汽车在他身前一闪而过了，我并再没有回头看他，我怕再看到他的目光。
雨还在下着，只不过比刚才小了些，乌云也渐渐散开，透出一些光亮。雨水粘在了车门玻璃上，由于惯性的原因又向后移动，我死死盯着看，看它究竟去哪里，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梦里，我见到了那个心仪的女孩，她冲我走来，微笑着。像在校园里一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她一直冲我走来，但我并没有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所以我也向她走去。就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她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时，下起了雨。
她给我写过一封信，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她把信丢掉的那天也是刚刚下过雨。雨水在地面的坑洼处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小水坑。她就站在小水坑前面，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雨滴逐渐变成了一片片洁白的小雪花从天而降，缓缓地落下，落在地上，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我知道到了。我闻到了海水的潮湿的气息，海风吹着我，我觉得身体变得无比轻盈，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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