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重生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山的一侧飞奔而来，停在了俸世超和郑慧文的身边。
已经意志恍惚的俸世超强打起精神来一看，是瑶医老周。
瑶医老周用本地语言跟俸世超说：“浸水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抱她出来已经有将近一个小时了。”
瑶医老周放下背上的背篓，背篓里装着一些从山上采的草药。
“我在山里采药，听到有哭叫声，我就赶了过来。还真是有事了。”他说这话，像是跟俸世超说，也像是跟自己说。
老医生翻看了一下郑慧文的眼睛，沉思了一小会，便迅速地到附近用手折了两断小树枝和另外两个带叉的小树枝过来，他蹲下来，叫俸世超揭开郑慧文腹部的衣服，露出肚脐，他把那两个小枝叉放在郑慧文的肚脐上，然后从他的背篓里拿出一块毛巾铺在枝叉上，上面再放上一些草药。俸世超认得出，那些草药是艾草。
做完这些，老医生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些干枯的艾草，双手把它们捏成一团，用刚才折来的小树枝夹着这团艾草，他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把那团艾草点燃，然后将这燃烧的艾草伸到郑慧文肚脐搭着的毛巾上方慢慢游移着。
“看到了吗？你去多找一些这样的干艾草来，像这样把它捏成团，快！”
俸世超这才回到神来，迅速路到河岸边，扯了一大堆的艾草过来，选择根部那些干的叶子，揉捏成一个个团，放在旁边。
瑶医老周手上点着的艾草团很快就燃尽了，他迅速地换上俸世超捏好的药团再燃上，继续在郑慧文的肚脐上方游移。
“你也夹一团点燃，像我这样一起烤。”
俸世超照着老医生的方法，找了两根树枝过来，夹着药团，点燃后，慢慢在郑慧文肚脐上面移动。
俸世超有些机械地动着，他只知道，一个已经停止呼吸的人，那种死而复生的事，只在神话故事之中才会出现。
瑶医老周似乎看出了俸世超的心思，他说：“我曾听师傅说过，有个治落水的偏方，就是给溺水的人用艾条热炙脐中，回阳救脱，哪怕经一个晚上都能救活。不过，我从没有见我师傅用这个方法救过人，我也从来没试过。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想我们试试，希望有奇迹发生。这里没有艾条，我直接用艾草来烧，我用小树枝撑着，再用毛巾隔着，这野外的，没有好用的工具，就这样的树枝夹着弄，怕风吹火星掉下，烫着皮肤。”
瑶医老周的话并没有燃起俸世超心中的希望，他依然沉浸在无尽的痛楚之中。跟老医生在做着这些，在俸世超看来似乎是对郑慧文的一种奇特的告别仪式。
瑶医老周不时用手去试探郑慧文腹部的温度，太热时，便将火团抬高一些。
“这姑娘长得多好，上次好像见过，是你同学吧？”
俸世超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是怎么落水的？当时你们不在一块吗？”
俸世超摇摇头，这话问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泪如泉涌，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郑慧文是怎么落水的？
谁也不知道，当郑慧文知道自己的父亲出事时，就是一种精神高台突然坍塌的感觉。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以正直、善良、仁爱、亲民等一切正向的能量来教育她，她自己也一直以根正苗红而自居，自己也向来憎恨一切不良的人和事，然而，她以为是自己正能量导师的父亲，却是一个虚伪的存在，他图有外表，嘴上和心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当她知道，俸世超知道她父亲的事之后的冷漠态度，更是绝望透顶。她觉得自己已经无颜面见老师同学了，没有什么可以留念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支撑着活下去了。
郑慧文觉得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让自己安宁。她想了多种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最后她决定到俸世超的老家，到那个山青水秀、纯净得谁也不会去打扰的地方，到那个曾经让自己今生情愫初开的大山里，了断一切。
于是，她偷偷买了来俸世超老家的动车票，赶到俸世超家里，由于天色已晚，她还平静地在俸世超家住了一晚，骗俸世超妈妈说，俸世超过两天就回来，她先回来。同学们微信给她，她也平静地回复说在宿舍。
第二天，她穿戴整齐，跟俸世超的妈妈说，她到河边去玩一玩。作为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俸世超的妈妈并没有过多的想这姑娘会有什么事，乡下的生活，就算孩子说去河边玩一玩，也没什么大事，大人也不会担心什么。只是俸妈妈觉得有些奇怪，才打了个电话给俸世超。
郑慧文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她觉得这现实的生活在欺骗了她，一切无邪、阳光、美好的期待都是披着虚伪的外衣，所有的真情也都是不堪一击，许多冠冕堂皇的说词，也都是陈设，世界简直是荒唐之极。
不知不觉，郑慧文走到了那个瀑布下，她在潭边坐了很久，她必须将快乐的事回味一遍。当她想到与俸世超从山上滚落下这个深潭，之后两人相拥、烤火，她会心地笑了。
她觉得这里确实是个栖身的好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往水里走，一只鞋子脱落了，浮起来了，她没有理会，她只感觉到一股凉意越来越往心里钻。当水全部没过头顶时，她任凭水往嘴里灌，往肚子里压。她似乎看到父亲扭曲的脸，看到母亲无助的泪，也看到俸世超嫌弃的目光。一会，思想越来越混浊，一阵短暂的剧痛之后，开始无所谓痛苦，无所谓快乐，只有安静、祥和，她似乎听到那瀑布的水声变成了舒缓的乐曲在飘飘然然，她想和着唱歌，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会儿，自己就在那毫无头绪地飘浮、飘浮……
老医生提起毛巾，将掉在手巾和艾草上的火灰倒掉，再重新铺上去，继续烧着药团进行热灸。
俸世超按照老医生的吩咐，不断地去找干枯的艾草过来。由于热量要控制，这会不再需要两人同时烧灸了，只需老医生一人就可以了。老医生企图想跟他多说一些话，但俸世超却只是嗯嗯地应答，并没有多说话。
当看到郑慧文脸色有一些血色时，老医生开始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
俸世超手里捏着一大堆药团，自己坐到了河边发呆。想到跟郑慧文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想自己曾奋不顾身地去抱救她而从山上滚落下这深潭，那是一种最原始的爱的情愫。然而，此刻，就要与她生死两别。
想着，泪眼又忍不住一串下来。
俸世超痛苦地回头望了望已经躺在这里数小时的郑慧文。而这一回望，他感觉好像看到郑慧文的手指动了一下。
俸世超飞快地起身跑过来，“我看到她手指动了一下！”他大声地跟老医生说。
老医生似乎已经注意到这点，说：“快喊她的名字！”
“慧文，慧文……”俸世超扶着郑慧文的肩膀，大声地喊着。
郑慧文感觉在飘飘然然，似乎看到一堆水泡在平静的水面上任凭阳光的照晒而百无聊赖地游动着，时而有的泡泡无声地消失。
游离的思绪，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从远而近，似乎回到了瀑布深潭，却又模糊不清。似乎听到哗哗哗的水声，夹杂着几句沉闷的话语，却又忽远忽近。
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有一股热量从心中升起，一股十分强烈的孤独感让她想挣扎、挣扎、挣扎……
她好似听到了人的呼喊声，从模糊到清晰，对，那是有人在呼唤自己，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突然间变得熟悉起来，那声音撞击着自己的心，开始有痛感，而且那种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揪扯！她开始变得抓狂，似乎在一个黑洞里极力地敲打寻找出口……
倏地一下，思绪回到身体，郑慧文睁开了眼睛！
“慧文！”俸世超抱着郑慧文，嗷嗷大声哭出来，是痛苦，是惊喜，是赎罪，像决堤的大坝，洪水般汹涌！
老医生心中大喜，拍拍手，舒了一口气，心想，这是一个古方的神奇印证，是一个生命的重生！
对于从医者来说，这种惊喜，是无以言表的。
老医生收拾了郑慧文腹部的毛巾、树枝，再给她把了一下脉。然后站起来，背起了背篓，说：“小伙子，这姑娘的身体拉回来了，但要把心也拉回来，这事只有你去做了。” 老医生只以为郑慧文是为情所困而投河，他说完这句话，不等俸世超说声谢谢，就闪进了森林。
随即，山里传来了悠长的山歌：
鸟死骨头在青山，鱼死骨头在水央。
人苦因为恋情死，骨头露野也心甘。
松树高高不到天，石榴矮矮在江边。
哥走一山又一水，哪里得到妹来恋。
死要恋来生要恋，生死要恋九十载。
情妹死了变树子，哥变藤子又来牵。
时时刻刻思量妹，魂魄落在妹身中。
记得从先情义厚，如同古本唱山歌。
千年连理枝根缠，群鸟飞来叽喳叫，
情深义重印山谷，山歌唱起心相连。
…………
火堂里的柴火烧得很旺，三角架上的铁锅锅盖边缝水汽噗噗往外冒着，郑慧文用铁夹夹着小柴在火堂灰上无目的的画着。
这些日子，俸世超的无微不至，让郑慧文的心中开始升起了一丝阳光，但她仍然拒绝接听同学们的电话。俸世超向同学们报了平安，大家才安心下来。
“我不想上学了。”
“啊？！那怎么行？”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我哪也不想去，就待在这里了。”郑慧文的脸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红润，她讲这句话时，一脸坚毅。
“你不能半途而废呀！想想，我们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死过了一回，我想明白了。”
“别犯糊涂，现在是你的心情没平复，不能轻易做这样的决定。”
“我没糊涂。我在我这样的家庭成长，基本上就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尽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学，为他们争光添彩，至于将来工作，他们也从来不会让我去担心，他们会做出他们认为最好的安排。而你这样的家庭，你们上大学，除了出人头地之外，更多是寻求生存的本事，过更好的生活。而现在，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改变了，但却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了。我现在最大的追求，就是内心的宁静，我想只有在这里，我的精神才是自由的。”
俸世超嘴角动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担心，我不会给你们家添麻烦的，我的餐馆的股份分红，我可以交给你妈妈做我的生活费，我还可以帮你妈妈做很多事。等稳定下来，我再想看干什么。”
“你不上学的事，还是跟……家里商量一下吧。”俸世超刚想说父母，迟疑了一下把父母两字改为家里。
“昨天我打我妈妈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后来我问了我姑姑，姑姑说妈妈回到四川外婆老家去了，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爸爸的情况，一直没联系我。我觉得现在已经不用找谁商量了，我自己定就是了。”
“我觉得，你还是读完大学，拿了毕业证再说。”
“毕业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外面世界的精彩，还有太多需要去体会，你没必要那么早就把自己局限在这里，我当初努力读书，考出这个小山村，就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在这里并不妨碍我看外面的世界，现在这里的通讯与外界同步了。想想，当年的明朝大将常茂将军都可以放弃外面的戎马生色，在这里生活至死，我一个无名小卒，为何不可以。”
“人家那是被逼无奈。”
“我也是被逼无奈好不好？”
“没有人逼你呀！”
“这个无形的没有人逼我， 比具体的谁逼我来得更强烈！”
郑慧文起身，在橱台上拿了热水瓶和一个竹勺子、一条洗碗巾，返回火堂边，用那条洗碗巾包了铁锅的提手，把盖子揭开，里面的水扑腾扑腾滚着，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开水舀进热水瓶里。
俸世超看到郑慧文已经铁了心，这会再怎么规劝估计也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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