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走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片荒凉,我们表达的不够清楚,两个男人之间没办法表达这个东西——爱,父子之爱。
我理解的父亲是二十年前那个拉着平板车的街头小贩,他把自己当做一头骡子驾在两条车辕间,拉着五百斤重的瓜果,从莫家街菜市场的陡坡上弓着身子一步步沉重地、缓慢地往上攀爬,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稍有不慎,微风也能将额头上突起的筋骨血脉给擦裂,他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这狗日的路,怎么这么陡。”
父亲将车拉到铁路小区门口,用低三下四的殷勤声讨好着每一位围着车沿挑挑拣拣的男人女人,他还要像贼一样来回张望路口,以便看到城管的身影时,能够在第一时间安全撤退。好几次,当城管的制帽在视线里时隐时现,还没映出清晰轮廓,父亲忽然变成一尊力大无穷的战神,拉着几百斤重的东西飞奔而逃,箩筐里的桃子被颠出来滚落在泊油路上,但时间紧迫,这个卑微的街头小贩顾不上捡拾。
父亲在大街小巷晃悠半个月,挣得八九十块钱,回到家套犁、撒种、浇水,过不了几天又去城里骂那条狗日的又长又陡的路。父亲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很多次,他在城管面前装疯卖傻,怀里紧紧护着随时可能被夺走的一杆称和秤砣,他坐在地上撒泼哭穷,哭诉生活的艰难,父亲用最低贱的表演一次次蒙哄过关,“师傅,行行好,求求你们,就这一杆秤,没收掉就没法卖了,下次再也不敢来这里摆摊。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指望着这一车瓜果,回去给孩子交学费还要买化肥。”这是父亲的终极遁术,父亲洋洋得意地说完这些事后又严肃地说,出门在外做人做低些,遇到什么事,吃点亏没关系。父亲常常在秤砣上打油、擦拭,保养的很好,“虽是一杆旧称,丢了就没法称东西了。”
过节时父亲回到家一改往日火冒三丈的脾气,大醉后时哭时笑,一次又一次给我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早年被自己的母亲抛弃,由奶奶养大,修过青藏公路,在玛多挖过金子,北山林场伐过木,茶卡盐场出过盐……一晃到了四十,他戴着一顶破旧不堪草帽,唱着荤话连篇的野曲,拉着一辆板车,在西宁的大街小巷中来回出没,街头小贩是父亲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后一种职业。
如今,父亲是个老人,平和、蕴藏,一口假牙,眼睛有点斜视,再也骂不出“狗日的”这种话了。而且总捂着肚子说要回西部,这里的天气真怪,总是湿漉漉的。再也呆不下去了,时间久了,我会死在这里的,你看我的肚子胀的里面藏了一个西瓜。父亲屏住呼吸鼓气,尽量让肚子显得更大。
我不在的时候,父亲在屋子里神定气闲,听到脚步声,他慌忙跑进屋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一样装起病来,这让我很气愤,当答应给他买票回西部时,父亲满脸欢喜,如同刑满释放的老犯人。此时,父亲刚过62岁生日,没想到他已经这么老了。我努力将二十年前的那个父亲安放在眼前的父亲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父亲有点不悦但声音很柔和,你们照顾好自己,尤其是孩子,医院离得这么近,很方便。忽然,父亲话锋一转说,我和你三娘搭伙过日子,自己却离她这么远,那个女人也很苦……
不等父亲说下去,我转身离开房间。两个人之间的那个纽带突然崩断了,父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份陌生让我感到害怕。十年,到底是什么在作怪,让我和我的父亲变得如此遥远。
要走的那天早晨父亲说海边的气候其实也很好,他抱着孙子,突然哭出声来。上车前,我带父亲去栈桥看海。现在不用拉平板车了,父亲的背驼得却像拉着六百斤的重物。那一刻,我很想将这个老人抱在怀里。我下定决心了,等下次见面,无论在街上还是田间地头,我一定要给这个老男人来一个公主抱,并告诉他,我爱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