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来不及的告别
“你猜嘛,你猜嘛!”旁边的女孩带着撒娇式的腔调,用稚嫩的声音,不停跟服务员嘟囔着,不依不挠的态度引起了我和店长的注意。“怎么回事?”店长问男服务生,是个小帅哥。“这个小女孩要买一个球,一定要让我猜她要什么口味,我怎么知道呢?”帅哥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让店长与我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想来实在有趣,我忍不住扭过头多看了几眼那个女孩。
戴着眼镜、背着书包的小女生,十三四岁的样子,稚嫩的皮肤,齐齐的刘海。看着无比熟悉。
“草莓口味。”店内的女服务生帮忙解了围。“就是啊,我经常在这里买的,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男生听后,一边舀起一个粉红冰淇淋球,一边似笑非笑的摇头。
他的胸前戴着“实习服务生”的名牌。
就是那个瞬间,我想起了初见小妹和杜丁在一起的样子。
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猜是谁?
小妹带着我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那时刚好放学,小妹背着书包,扎着马尾,而我一头短发,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练习册。杜丁背对着我们坐在餐桌旁,一袭白色校服,正趴着身体吃东西,没有发觉我们的到来。
小妹蒙住了他的眼睛,玩起小女孩常玩的把戏。
杜丁笑笑,努力回想着但又很无奈的表情,让我也想笑。
猜嘛猜嘛,你师姐来着,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猜猜看看嘛。
小妹还在坚持,杜丁一根筋也死活不愿猜,我站在旁边尴尬极了。
别整他了,即使叱咤风云他也未必知道我,我们俩文理不搭边。况且我也不是什么人物。
跟小妹说完,我坐在了杜丁对面,打破了僵局。
那是我第二次见识到杜丁的缺心眼,和依然天真任性的小妹。
小妹,今年回来过年吗?小咪天天嚷着要吃你买的巧克力,你也好久没回来看小叔了。
我看看啊,如果今年项目成功,款项下来了,我就回去。
哦。
我叹气,没有再说太多。如果当时杜丁没有再回去找她,现在的小妹或许不知道在哪个国家旅游,然后年前顺利回到中国跟小叔团聚,跟小咪玩耍,跟我翻看她最新的画作。而如今,虽然她不再为生活忧愁,却因为杜丁背负着一笔人命债务,被锁在了意大利。
已经三年了,杜丁也离开三年了。
是对别人的命债,也是我欠杜丁的情债。还了它,我才能自由。
她常这样讲,安慰在电话这头叹气的我。
他们在意大利的第三个年头,杜丁毕业了,在意大利一家建筑公司谋得了一份不错的职位,小妹因为是预科需再读一年。他们俩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两人像朋友一样谈心,谈建筑,谈意大利,谈以后,时常趁着好时光去意大利及周边国家游玩;他们俩同居了,她学起了贤妻良母的样子,学起了如何做一餐美味的意大利面,如何烹饪一顿不可挑剔的烛光晚餐,甚至拾起了当年的缝纫工艺,给杜丁和自己做起衣服来。小妹说,那三年是她感到最充实也最惬意的时光,惬意到无暇顾及意外的来临,更忘记了世上有一种告别是来不及的告别。
杜丁发生车祸的前些天,他们俩发生了一些小争吵。
杜丁所在的建筑公司是意大利小有名气的企业,前景非常好。而公司对每位有望升迁或者有意提拔的员工都有一个不成条文的规定:派遣至别国工作一到两年,而后回到意大利升职加薪。他们公司与意大利政府有合约项目,这些项目大多是政府牵头进行的非盈利性质工程,一般的派遣国有西亚、北非、中东等经济较落后的地区。虽然头两年有些艰苦,但两年后回到意大利将是跳跃式发展。
可杜丁不愿意去。
小妹不解,这是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愿意试一下?
我们目前的生活很好,我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况且你还没有毕业。
难不成你怕我跑掉?一年之后我当然不会在这里等你,我会去你在的地方找你。我又不在意在什么地方呆着,这里的风景看够了,就去别的地方呀。
可是我不喜欢,我希望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老了还能牵着你的手去台伯河畔看风景。
可是我更想看看别处的风景,就两年而已,你去吧,我保证不跑……
小妹的心无法安定下来,她想四处漂泊,看尽人间所有的风景,因此对杜丁这次派遣她比杜丁还激动。她觉得杜丁就是个大傻瓜,宁愿守着自己也不愿去,白白浪费这样好的机会,所以当她磨破嘴皮都没说动杜丁时,竟恼得跺着脚对他大声吼着“傻瓜!”
杜丁的耐性终于被逼上了梁山,造反一样甩门而出。
小妹不是那种可以追着人到处跑的人,对待杜丁更是如此。初三时他欠了自己,总觉得他欠着自己一辈子,因此即使后来她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三年后他如期赴约,她依然觉得他是欠自己的。我笑她小心眼,她反而说:你说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相处啊!我把我第一次主动喜欢一个人的机会给了那个人,但那个人却跟我说,hi,几年之后再来找我吧。你知道吗,几年之后,即使我再接受这个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他变成了被动一方,而我占据主导地位。他那时的行为是理性的,但偏偏我就不是个理性的人,他辜负了我最好时光的爱情,后来怎么也补不回,所以他总是欠我的。
能让现在的小妹如此任性地讲出这番话,足以可见,杜丁对小妹而言是多么重要,重要到唯独提到杜丁小妹就会成为一个完全被感性控制的人。因此我无法想象当小妹听到他的死讯是怎么的心情。
小妹没有追出去,却在一刻钟之后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容不得小妹多想,她飞奔着跑去了警察说的那家医院。当天大雪纷飞,路上行人都急匆匆在她身旁擦过,因为太匆忙,她出门只拿了件随行外套披在身上,衣襟敞开着,寒风和雨雪都灌进了她的身体。跑着跑着,忽然眼泪掉了下来,她没有觉察到,因为太冷,都麻木了;跑着跑着,忽而又觉得身旁一股暖意经过,她感觉到了,她想那应该是春天要来的迹象。
也不知何时到的医院,如何到的医院,她已经成了一个呆人,不知该往哪走。幸好这时警察过来了,一边给她引路,一边讲着事发过程。到了急救室门口,那个意大利警察还在讲,还不断跟她提问,但此刻的小妹看起来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听不懂旁人说的话,不言不语,只有眼睛盯着急救室的灯。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边已经有了白日的暖色,手术室的灯灭了,护士推着罩着白布的杜丁出来,医生露出疲惫又遗憾的表情,跟小妹说着“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也许这个结果小妹早已想到,他们让她签病危通知书,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宁愿放弃升职加薪的机会也要守着她过日子的杜丁,那个说到老也要牵着她的手在台伯河畔看风景的杜丁,那个昨晚还生龙活虎跟她吵架、被她骂“傻瓜”的杜丁,身影还在她眼前幻来幻去的杜丁,今天就有人丢了一个冰冷的身体给她,告诉她这是杜丁,不会再说“我爱你”的杜丁。
不曾亲身经历过生死别离,怎能感受到人间真正的冷酷。
摧毁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在温柔相待后,夺走她的最爱,不留痕迹。
那一刻,小妹第一次咬牙切齿地恨着上天。她望着漫天的雪花无声地问道:我一直遵循你的意志生活,为何而今你要如此对我?既然杜丁早晚不属于我,你又何必要拉他回来?你也会嫉妒吗?
呆坐了许久,护士要将杜丁的遗体送去太平间,小妹执意不肯撒手。她紧紧握着杜丁冰冷的手,依然像个痴呆患者。她想再次感受他身上的温度,但因为在手术台躺了好几个小时,她连他最后的余温都未曾感受到。小妹忽而又笑了笑,想起来医院的路上那股不知缘由的暖意,心想着,也许那时他就已经走了吧,他将所有的余温都给了在风雪中奔跑的、努力找寻方向的自己,如同往日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妹又笑笑,终于放开了杜丁。看着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的一切。
这些事情听小妹清晰道来是杜丁离开一段日子后。那时的她已经正常了许多。
那时小叔说要去意大利看望小妹,我也才后知后觉知道杜丁出了事,难怪向来与我联系频繁的小妹这几月竟像消失的幽灵一样没了音讯。
我请了长假跟着小叔一同前去,一是了了自己庸俗的欧洲游,二是带着怜惜的心情去看望小妹。
忘了交代,杜丁当天甩门而出时是驱车而行的,可是当天大雪可视性本来就弱,跟小妹吵架后心情不好,他开车急急躁躁终于撞了一位路人。车打偏了,撞到了路旁的大树,杜丁因而丢了性命,而那位路人却因为杜丁及时扭转车头方向而保全了性命。
不过却给小妹留下了一大笔医药费去偿。
小叔劝小妹回国,你们两人并未有过夫妻之约,严格意义上你们只是朋友关系,没必要偿还杜丁的债务。
但小妹执意如此,她知道杜丁家里的情况,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早已退休多时。凭他们微薄的工资供养杜丁出国读书已经不易,再没有多余的钱给杜丁来还债。
是对别人的命债,也是我欠杜丁的情债。还了它,我才能自由。
四月的天,意大利的天空已经很漂亮了,亮堂堂的,完全没有中国大城市的阴霾,每家每户、大街小巷都是繁花簇拥的场景,阳光洒在那些古老而又活泼的欧式建筑上,如此明亮而静谧。可越是这么好的春色,我越能清晰看见杜丁在小妹身上留下的伤痕。
她来接我们,依旧穿着跟以前一样的奇装异服,颜色是素朴的那种,脸上很瘦,可挂着笑容。那会儿,我忙于看周边的春色,没有在意其他东西,直到她来帮我拎行李,不经意触到她的手,才感受到她这段日子的辛苦。那是一双令人感到惊悚和毛骨悚然的手,碰到的那一刻我的手居然像触电般下意识缩了回来。真的只能摸到骨头。在罗马明亮的天空和周遭热闹的春色下,她脸上那些尖锐的棱角显得更加明显。
我从未看过如此瘦弱不堪的她,好像春风只需拂面之力就能将她温柔吹倒。
那时潇洒的你哪去了?回国吧!
人不可能一辈子潇洒,有些债你没办法逃避,就像有些缘分你没办法拒绝一样。
我跟小叔是带着任务来的,我对这样的任务非常敷衍,提了一嘴就没再说什么,小叔到意大利前两天也还尽职尽责念在嘴里,可相处两日,再看不下小妹脸上勉强的笑容,心疼了,理解了,和以前一样,随她去了。
那天夜里,我抛弃小叔,让小妹带我去周边转转。从杜丁出事后,她难得休息几日,不能这样浪费了,要好好散散心。我们来到博物馆,在罗马市区溜达,小妹耐心给我介绍那满目琳琅的商品和无处不在的古老建筑,让我心情大好;还说着以前的事情,这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起玩闹的日子,来意大利后第一次看到了从前我认识的小妹。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非常顺口又自然地问道:
小妹,真没想到你跟杜丁是这样的结局,说真的,你后悔吗?
这话刚脱口而出,我立马后悔起来。造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时我们刚好来到罗马国家图书馆,当下小妹也没想到我这冷不丁的提问,她有点儿惊讶,尔后指着图书馆门口正在排队的车辆,说:小浪姐,你看到了什么?
我眼尖,看到好几辆名车。我靠,不是兰博基尼,就是法拉利,全是一等一的跑车,小妹这是要给我找找刺激吗?
哈哈,说什么呢,不是指这个。
小妹笑了,来到意大利后,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自然,清晰,超过了我所能感受到的她脸上最悲伤的表情,即使夜色很浓,灯光很暗。
小浪姐,就像你说的,他们都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名车,身份如此尊贵,却依然在排队等候车位,人多的事情可能要等上好几个小时。你说为什么呢?现代人的时间这么宝贵,那些身份显赫的人更是如此了,但是他们愿意花上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来等候。我想,原因其实很简单,此刻他们来到这里,无非是想在图书馆里看上几本好书,度过一段惬意的时光,而等待是他们拥有这段时光所要付出的小小代价。仅仅如此。你说他们会因为在这里等候而后悔吗?我觉得大部分人是不会的,因为这里每天都有人在排队。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这个比喻很好,可是我没听懂。
我对杜丁就是这样。他把我带到了一段特定的时光里,这一段时光也有排队环节,我不能因为要排队而着急离开。不然白跑一趟,没了意义。杜丁刚离开的时候我总是埋怨老天,说它如此不公平。后来想想,它是公平的,它让杜丁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再一次,我还能要求什么?要知道有些人错过了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它是眷顾我的,我知足了。而且我怕什么呢,就像去图书馆的人,没有一辈子不会出来的人,“酒足饭饱”后总有离场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面对小妹这番话,我深感惭愧。这番道理我从未领略过。也许我这种人太俗气,只想享受好的时光,不知道好的东西是需要等待的。
不过这次总算让我看到了小妹回国的希望。离场是重新来过的意思吗?
没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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