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钉

        他们是表兄妹，生在三四十年代，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选择了相爱。他们远走他乡，到了一个贫穷的村落，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程顺，因为他们希望这个女婴能一生平安顺利。

        程顺长得很像父亲，身体却随了母亲。从小体弱多病，而且因为遗传的关系，程顺智障。

        在小程顺五岁那年，父亲死于一场煤窑事故，黑心的老板不仅见死不救，还不赔钱，甚至倒打一耙，说是她的父亲造成了煤窑的损失。后来直接到家里把值钱的、能拿的，全都抢走了，不能拿的，也逐个破坏了才肯罢手离去。

        母亲抱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小程顺，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她的父亲死后没有尸体，只有一块灵牌，母亲每晚都抱着那块灵牌和小程顺在破旧的小房子内睡觉。三天了，两个人都未进油盐，只能勉强靠一些野菜来生活。小程顺饿得哇哇大哭，哭累了就睡，醒了之后又继续哭。半个月下来，母亲消瘦了很多，原来瘦弱的身子只剩皮包骨头了。而小程顺又在饥饿中感染了风寒，两人生活得十分艰难。

        母亲万念俱灰，几度想自杀，好几次她都把农药放到汤碗里了，但当她碰到小程顺那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后，又舍不得了。孩子虽然已经有了五岁，却连爹、娘也不会喊，她爹临死前连一声“爹”也没听到过。她不想死，因为她真的好想听小程顺喊她一声“娘”。母亲抱着小程顺，看着那张和丈夫相似的脸，她闻了闻女儿身上特有的香味，眼泪又湿了眼眶。她恨，她怨，恨老天为何这般对她，为何这般对她的小程顺。

        七岁时，小程顺被别人捉弄，在十一月跳进河里去捉鱼，幸好在不远处农田里工作的母亲看到了，她扔下手里的活，心急如焚地往河边赶去，她只恨为什么脚下不长对翅膀，这样她就可以更快些了。可她始终还是来迟了一步，小程顺已经沉入了河底。被母亲捞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有些冰冷了。母亲立马给她做人工呼吸、心脏挤压，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可小程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小程顺三天未醒，母亲守了她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寸步不离，一直在默默流泪。

        过度的悲痛使得她终于撑不下去了。第四天，母亲晕倒在了小程顺的床边。

        醒来的时候，全家一片缟白。村长是个好心人，他主动帮小程顺举办葬礼。母亲醒来后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连鞋都来不及穿，打着赤脚，立马往外奔去。她们正把小程顺往棺材里放。棺材是临时手工做的，材质差不说，还漏风、漏雨。母亲连忙把小程顺抢过来抱在怀里，如小孩子一样号淘大哭，“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小顺还要娘，小顺还没有死，求求你们救救她。”

“这……村长？”准备下钉的男人有些为难的看着村长，“村长，空棺材进空棺材出，可是很不吉利的呀！”

        “程嫂，让小顺安息吧，小顺是个好孩子，可是死了的，活不过来呀！”村长苦口婆心的劝着她。那时候迷信，如果因为这个小孩子而导致全村人不吉利，那岂不就是好心做坏事了么？

        “村长，不，我的孩子没有死！小顺还没有喊娘呢！她怎么能死呢？她没有死！没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她紧紧抱着小顺，生怕别人抢走了她，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小程顺。

        “噗……”母亲吐了一大口血，暗红色的血，充斥着冰凉的空气，一瞬间，整个屋子都沉默了。

        村长无奈，为了全村人，只能让几个男人去抢，他心里也很难受，丧夫、失子，这种痛，太过于刻骨铭心，可是，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呀！

        “不要，你们把孩子还给我！！小顺还活着，小顺还活着！！啊，我的孩子！！”母亲挣扎着，哭着喊着要去抱回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亲骨肉啊！！可是那几个大男人紧紧抓着她，不让她过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抱进棺材。

        “村长，我求求你，把小顺还给我……”母亲跪了下来，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落，“求求你……”她一直给村长磕头，她不可以，不可以失去小顺，如果小顺不在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村里有许多人都哭了起来，他们都有孩子，都明白她此时的感受，这种切肤之痛，岂是平常人能忍受的？他们都想给她求情，可是他们又害怕所谓的不吉利……

        “村长，我带小顺离开村子，这样就不会不吉利了，好不好，村长，求求你了。”她的头已经磕破了皮，流了很多血，看起来非常憔悴、绝望。

        正在村长为难之时，棺材里突然传来了哇哇的哭声。

        小程顺活过来了！她感受到了母亲的呼唤，感受到了母亲的疼痛，她又坚强的起死回生了！她在鬼门关听到了母亲的绝望，她舍不得母亲，又回来了。这成为村子里流传了很久的故事。

        一个月后母亲就带着小程顺离开了村子，她不想拖累别人，她带着小程顺改嫁了。继父是母亲以前处的第一个对象，为了母亲，他一直未娶，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他对小程顺也很好，就像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

        继父的母亲一直反对这门婚事，她认为娶了个晦气的女人回家准没好事，吵了半天的架后就搬去和大儿子住了，所以这几年还算太平。

        那年，程顺九岁，她已经能说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语了。母亲每天都会教她喊“娘”，可她只会说“粘”，无论怎样也学不会“娘”的标准发音，母亲无奈，只好对“粘”表示同意了，这是“娘”的意思。母亲只有对小程顺才会有笑容，对于她改嫁，无论别人怎样指指点点她都不着片语，任由他们说，说多了，渐渐地也就腻了，然后就不说了。母亲没有再生，她所有的爱都只在小程顺身上，她不想再生了。

        又到了十一月，小程顺正在家里玩泥巴，突然传来噩耗，母亲在山上砍柴时摔死了。小程顺并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只觉胸口一闷，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母亲安静地躺在冰凉的棺材里，继父跪在那里泣不成声。马上就要上钉了，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了，虽然他知道她不爱他，可是能每天看见她他就很开心了，可是现在，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继父抱起小程顺再去看母亲最后一面，母亲面色苍白，穿着整齐，旁边还放着父亲的灵牌，枯瘦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小程顺没有什么反应，继父叹了口气，便让人上钉，准备下葬了。

        可就在那几个人上钉的时候，小程顺却大哭了，“娘！您躲钉啊！娘！！您别让这钉子刺疼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