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九十

奶奶九十

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了，奶奶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带大了我和弟弟。奶奶是1928年出生的，过了新年，她老人家就要过九十大寿了。

奶奶的一生并不复杂，二十岁的时候她的家乡闹灾荒，肚子都填不饱，亲戚带她来到了崂山脚下的渔村，嫁给了勤劳善良的爷爷，从此，奶奶成了足不出户的家庭主妇，养育了一儿四女，再后来带大了我和弟弟，过着平凡普通却踏实安稳的日子。我常想，奶奶的一生就像大漠上的一条长河，没有多少巉岩险阻，也没有多少夹岸芳菲，甚至也没有多少细流交汇，她只静静地流淌，低低地吟唱，翻卷着细碎的浪花，一路奔腾，一路欣赏，向着大海的怀抱安然流去。

我不知道奶奶的行程还有多远，也许她眷恋着家乡的山光水色，好奇着重外孙、重孙子的才艺本领，稀罕着我们从四面八方带回来的美食物件，故意走得慢了些，停了脚步，好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从繁杂世务间挤出时间来看望她、孝敬她，以免徒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用懊悔。

我想这也是时光老人给我的大好机会，让我像一个摄影家、一个雕塑家、一个大画家，来记录她夕照光辉里的日子。可是我都不是，我只能用简单拙劣的文字，写下九十岁奶奶衣食住行的点点滴滴。

九十岁的奶奶依然是个美人，她的肤色还带着红润，也没有揉成布团似的皱纹，大大的眼睛格外明亮，带着孩童般的好奇与纯净，尤其是眼睫毛，虽然稀疏了些，却神奇地根根上翘，如同现代女孩们做出的烫睫毛的效果。我喜欢打扮美丽的奶奶，每每穿上我买的新衣服，她就格外自豪，姑姑们回来探望她，或者邻居来喝茶的时候，她就会有意无意地说说这是我买的衣服。奶奶尤喜蓝色，夏天时那蓝底碎花的真丝短袖，冬天时那对襟绣花的蓝色毛衣，奶奶一穿上就显得格外精神，还颇有气质。

我细细地端详过奶奶那明显超出女儿和儿媳的独特气质，从容、优雅，还带着知书达理、满腹学问的样子。我常想，气质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你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可奶奶一个字都不认识；你说美容健身加阅历吧，可奶奶一生只围着锅台炕头转了，不是养尊处优的阔太太。我只能粗浅地理解是奶奶的天生丽质加内心的安闲如意，还有家庭的和睦安康浸润出来的了。

爸妈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年轻的时候，勤劳能干，帮衬了家里很多家务活。现在，退休在家的爸妈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奶奶的饮食起居。妈妈知道奶奶的口味和偏好，米饭做得软一些，菜炒得烂一点，盐放少了没滋味，放多了又怕她血压升高，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奶奶的胃口还不错，妈妈包的槐花包子是她的最爱，中午一顿能吃三个。爸爸成了营养调理师，果汁机、豆浆机、“破壁”料理机、养生壶……这些网购回来的新鲜玩意全用来给奶奶加工饮食，早餐喝豆浆，上午喝果汁，晚上喝八宝，夏天西瓜消暑，秋天银耳润燥，冬天海参养生……我和弟弟再偶尔孝敬一点天南海北、世界各地的特产小吃，奶奶吃得香甜，爸妈也心生欢喜。

奶奶一生睡炕，以前家里住平房的时候，奶奶那间的大炕就是家里的待客厅，晚上被褥一铺，就是我们的卧房。前年全村回迁，住进了带电梯的小高层，爸爸亲手给奶奶的卧室建上了韩式电板炕。坐在炕头，奶奶能远眺成片的红屋顶，还有天尽头那湾蓝蓝的海。我回家必经的路也常在奶奶的视线里，有一次，我还没敲门，门就打开了，奶奶告诉妈妈，我回来了。大多时候，奶奶静静地坐着，或躺着。她的听力丧失了很多，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家常话。她的词汇库里没有的新词，无论是对口型，还是大声喊，她都难以理解了，所以我给她配过助听器，却没戴几次就放起来了。唐代诗人王维晚年闲居辋川时写了不少诗，他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奶奶的世界安静而又纯净。春看花开花谢，夏看月盈月亏，秋看云卷云舒，冬看日升日落，她没有陶潜“欲辨已忘言”的真意，却有“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没有李白“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感悟，却有“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安然。老人安然，则全家安然。

奶奶一生操持家务，现在也不完全闲着。她坚持手洗自己的小衣物，也愿意在几间屋子里走走看看，只是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移着步子，生怕摔倒了给我们添麻烦。我怕奶奶在家待久了发闷，总想带她出门观光。可是奶奶的腿脚不便，已走不了远路。我买了便携式的轮椅，推她在小区里转转，到海边新修的栈道上走走，她总怕累着我，催着我回家。前两年我还开车拉她和爸妈走得远一些，到郊区的湖边走走，到市里的景区看看，可是今年，她的身体似乎也不允许我的轻举妄动，只是拉她到市内吃了几次饭。假期我常带女儿出门旅游，弟弟也时常出差，她似乎也习惯了我们姐弟俩飞来飞去的，但她会时常问问爸爸，我们回来了没有。

周末，弟弟发来了旅游的视频。五岁的小侄子蹦蹦跳跳的，玩得很开心。我点开视频，把手机递给奶奶看，奶奶一边看着，一边把手机放在嘴边，叫着侄子的乳名，一连叫了好几声。刚开始我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过来，奶奶以为就像打电话一样，她这样叫几声，侄子就能听见呢。我不禁哑然失笑，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孩子了，奶奶的想象力还蛮丰富呢。

奶奶一生为人和善，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和谁争执过。她嫁给爷爷时，也是个大家庭，妯娌六七个，可她相处得都很好。胡适回忆他的母亲时写道“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容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我从小跟奶奶长大，受奶奶的影响最深。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在晚晴的温暖里，我们送走了吉祥如意的鸡年，迎来了旺财旺福的狗年，新年的脚步已然临近，红红的窗花已经剪好，我们期待着奶奶的压岁红包，期待着给奶奶磕头拜年和祝寿，期待这样的场景岁岁年年，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