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美工

我第一次接触我师父时候，确确实实认为她就是个美工。虽然那时候我在人力资源部实习，按照集团架构划分，师父有个霸气高端不明觉厉的职位，叫市场企划。但彼时我刚入行，根本不清楚所谓市场企划是兼美图与宣传策划为一身的高端大咖，自然对我师父一界美工有点瞧不上眼。
我那个公司，是个行政人资不太分家的老牌传统企业，办公室里坐了许多人，大多是主管及以上级别的，唯独我和我师父是俩小兵。不过我年纪小，顶着实习的名义，大多没人找我干活儿，其实便算是找我，身为一个职场超小白还专业严重不对口的新人，我大约是连工作内容都听不大懂的。我师父则不同。虽然岗位上只是个专员，同样也是初来乍到，却无缝对接地顶起了我们公司和“美”字有关系的一切活计，并凭着一身本事，工资极速飞涨，几个月下来，岗位工资上明明白白换了说法，叫特殊人才引进。
特殊人才。看师父的打扮，还真有点看不出来。
师父此人，虽然被我叫高了一个辈分颇有些显老，却实实在在是个未满三张云英未嫁的大姑娘。鉴于和办公室一众大姐大哥同样有着不是一般的代沟，我和师父的关系就在这些平日里与他们扯皮严重的词不达意里迅速地被拉近了。
在加了我微信以后，师父翻看了我的朋友圈，迅速捕捉到我是个爱好拍别人同时还爱好被别人拍的二次元少女。本着她那刁钻的美学对我的衣服评头论足了一番后，师父用她那镶了甲钻的细细手指头戳着手机屏幕嫌弃地说。
你该换个摄影师。
我说我换了，换了仨了。但是每次不是我被摄影师气死就是他们对我的唾沫横飞一脸懵懂。总之，交流永远失败，外拍全靠颜值。
我师父啧了一声，你那个颜值，还不至于高到能撑起一组片子的程度。
然后她继续点着我的照片说，你要提前有构图你知道不？比如这里有棵树那边有个房子，然后你站在中间假装和你的搭档邂逅，这才是成功的一组外景。
我懵了。说这不是摄影师的活儿吗？我怎么会挑他的摄像头里什么样的构图好看？
她撇着嘴摇摇头，说你这小外景分工不明确，你都不告诉人家摄影师你想要什么意境，他怎么能拍出你想要的效果？你以为拍照都要靠后期吗？那摄影师都滚蛋回家了，单位只招一个我就够了。你照成啥样都没关系，我来修。
我说不是吗？师父愁容满面地摸了下我的脑袋，觉得我可能是智商有点问题。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一直品学兼优的学生，因为一个自己不懂的领域被人怀疑了智商，让我深觉委屈。痛定思痛，我豪气干云地产生了自己做后期的想法。
虽然初衷很是荒唐，但我确然是因为心中那点要把自己P成小仙女的小火苗才拜的师。不过后来，在漫漫拜师路里走了两年的我，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航线早已经偏离，不但偏离，还另辟了蹊径。不过我和我师父的关系，却从一开始的我单方面的惺惺相惜变成了我单方面的佩服到五体投地。
我刚去实习那会儿，正处于我公司上升期，好多人杵在那里都没找准自己的定位，每天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转。于是在他们横飞的瓜子皮和敞开袋子满屋飘香的薯片味儿里，我和我师父的忙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我俩那时确实忙，一个活儿领导催得紧，我又是个半成手，她一边要带着我一起抠图，一边把所有的文案都丢给我一个人。也是，师父是个典型的照相机记忆，只认图不认字，要她写个文案，她只能跑去网上搜，所以她丢给我，顺便安慰我说你看你学的也是语言，这都是相通的。我白她一眼说我学的是西班牙语，隔着半个地球呢，你这通的倒是比航空公司都快。
不过斗嘴归斗嘴，分内的活儿还是要做。虽然我俩忙得脚不沾地，但后来看到公司电商平台上挂满了她的图我的字，成就感还是蹭蹭爆了表。
那天上线仪式结束以后我俩跑出去吃了个饭，师父搅着她碗里的沙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徒弟，你真的可以出师了，为师很是欣慰，咱俩要不要干一杯？
我默默把杯子里剩下的雪碧一口闷了下去，说，师父，你知道我酒精过敏，还重度的。
其实我不喝，只是因为我心慌。我不明白师父说的出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毕业，即使毕业了，拿着手中这份西班牙语的毕业证书，真的会有人会脑子抽了找我去做策划吗？大约不会。可我感兴趣的确实是这个职业，也曾致力于为之奋斗终生来着，于是我有些纠结。那时候我已经不那么天真，不再相信师父的本事就单单是个美工的水平。可师父毕竟是科班出身，还有自幼的美术功底，而我，却是半路出家，关起门来抬眼一爿圆圆小小的天井不知天高地厚，被师父捧着哄着勉强算是胜利通关，然而出得门去，面对广袤无垠的大平原，我终究有点没底。
师父吸溜了一口沙冰，说没事儿小徒弟，你的文字还是可以的，就是胆子太小，还不自信，谁说一句你都觉得自己错的了不得。其实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无可挽回的大事儿，即便有，也不会轮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背黑锅。
我说师父我想自己飞了，可是又怕飞不远，半路折下来。
师父嘿嘿笑，与我说你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你知道吗？人都是这样的。小时候觉得要躲事情，低调得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为什么呀。因为你没本事。没本事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有想法也要憋着。可人渐渐长大了，慢慢地有了本事，心就开始野了，也想自己说的话有一天可以有人在旁边细细的听了。你现在还没到，没到不要紧，也要尽力去试一试。但不要觉得有本事就能恃才傲物了，你坐在那个文案的位子上，考虑的不只是字里行间你说的那几个白纸黑字，你要懂人心。
我的确不懂人心。我一直活的够单纯，是那种白天上班晚上老老实实回家的乖孩子，好多东西看在眼里也不过心，自觉没吃过暗亏，其实是我反应迟钝。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天边的落日沉下去，灰蓝色的天上一抹拱起的光圈，带着温柔的毛边，忽然明白，师父，对我真的算是爱护有加。她是在用她不算丰富的人生阅历，提点我少吃点亏。
那年我才22岁，刚到一个新的公司就被师父收在了麾下，她认认真真把我从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小白一路带成了如今的小策划。我不曾知道，师父替我挡掉了许多明枪暗箭，她找我做徒弟也不是因为我俩那段插科打诨的对话，她是无意间听到了那个虽然没什么真本事但十分沉迷官场之道的办公室主任一句什么也不会还说是名校毕业的说嘴，担心我不明不白地被撵走，才顶着压力把我拉进她的小团队。
可她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她怕我伤心。
所以现在，偶尔帮师父做事儿，我家姐姐跑来调侃我又干活呢小美工的时候，我总是用我师父那句经典的话毫不犹豫地怼回去。
你丫才是美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