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离开老家快四十年了。可不知为什么,湖头那些老人,常常走进我的梦里。
1
谭友庆,好像跟我爷爷一辈。我属上铺队,他属盐铺队。老人在生产队里照看着几条水牛。他背有点驼,经常一身黑衣服,腰间扎一条黑色的洗澡手巾,戴一顶竹编斗笠,“喇叭筒”不离手。每天大清早,他挑着一担粪箕赶着几条水牛出门;夕阳里,他挑着满满一担牛粪跟着几条吃得肚子圆圆鼓鼓的水牛回来。
他是一个老兵,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听他们队里的人讲,每逢过年的时候,他总要穿上那件挂满各种奖章的军装迎接前去拜年的亲戚朋友。
可能曾经见过太多的死亡,过年过节,队里杀牛都是由老人操刀。还记得他宰杀老水牛的场景:他把牛牵到湖溪桥下拴在桥墩上,把腰间的长洗澡手巾解下来蒙住牛的眼睛,然后用生土镢头对准牛的眉心用力一敲,老牛应声倒地。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们。
屋场里偶尔有小孩夭折,都是由友庆老人处理。暮色里,荒山上,在乌鸦的哀啼声中,一个驼背老人、一副小儿棺,一只破粪箕,一把生土镢头,一叠烧纸钱……
2
陈贞秀,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因为她的帮助,我爷爷才浪子回头,修房接亲。父亲曾答应给她养老送终,我们兄弟姐妹亲切地管她叫贞秀阿婆。
贞秀阿婆是湖头屋场里的大善人。每年端午节是她最忙的时候:那天,大人们总会把那些平时不好好吃饭的、瘦巴拉肌的小孩骗来让阿婆瞧病。现场热闹极了:有哭爹喊娘的,有满地打滚的,有骂脏话狠话的……湖头屋场里的小孩子,几乎都有被阿婆烧灯火、系铜钱五彩绳的经历。咸弦、江边、洲家屋、石底塘等周边也常有人带上几个土鸡蛋慕名前来给孩子看病。
贞秀阿婆年轻时曾是井冈山红军“洗衣队”的成员,跟着“医疗队”的姐妹们学到了很多本领。我们这些小孩子最爱听她讲大革命时期的故事。
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晚上,阿婆住的那几间老屋因年久失修在暴雨中倒塌了,阿婆居然安然无恙。湖头屋场里的人都夸贞秀阿婆是“好人终有好报”。
3
刘席珍,外号黑仔,我叫他姑父,他娶的是我的一个远房姑姑。他是我们家邻居,是湖头为数不多的外姓,是住在湖头隶属寸背岭生产队的两户之一。
记忆里,这位远房姑父专事捡粪一职。跟我年龄相当的湖头人应该还记得刘老的样子:短裤赤膊长澡巾,湘西笠头旱烟袋,粪箕镢头老蒲扇……那时好多人家的猪狗都是散养的,狗屎猪屎随处可见,整个屋场臭气熏天。因为给队里提供的肥料最多,刘老年年是队里的“劳动模范”。因为刘老的劳作,湖头屋场也干净多了。
记忆里,湖头屋场谁家有个白喜事,总有他的身影。他不是帮着敲锣烧草垫,就是忙着装殓打纸钱。
4
曾绵远,我们家另一个邻居,女主人皮福秀,跟我外婆同年。“福秀绵远”是一个移民户,老家在酒埠江库区官田。
曾老是航运公司的一名退休职工,是湖头屋场里少之又少的享受退休金的老人。
曾老不用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有时间就在自留地里忙碌。他有几根钓竿,还有鱼网、鱼罾、连体雨鞋裤。湖溪涨水时,曾老偶尔出去撒个网、拉个罾,总有不小收获。除送给邻居们尝尝鲜外,其余的熏成诱人的火焙鱼。
湖溪边有两口古井,井水冬暖夏凉,是湖头人的生命泉。冬天水温有十几度,人们在井边打水浣衣洗菜都感觉不到冷。夏天井水冷得刺骨。“双抢”时节,用保温瓶装一瓶井水,放上半包人丹,便成了人们的解暑佳品。
记忆里,曾老是湖头的护井工,他每一年都要淘一次古井。夏天,骄阳似火,人们都忙着搞“双抢”。曾老则穿上那套连体雨鞋裤,戴上湘西笠头,忙着淘洗古井。曾老把古井里面那些残砖断瓦、玻璃杂草一一清理干净后,撒入生石灰给古井来一次全面消毒。
……
如今,枫树没了,古井废了,同辈老了,大概只有涓涓湖溪能听懂我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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