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菇又叫慈姑,它虽有个“菇”字,却与蘑菇没有关系,它的出身是泥与水,与莲藕相似,而非山林。喜欢莲藕的人居多,喜欢茨菇的人不多见。《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茨菇,苦、甘、微寒、无毒”,茨菇是一种绿色的天然食材,早己有人工种植。
茨菇我如果没记错,2023年的冬天,爱人也网购了茨菇。去年和今年,他都网购茨菇大约十斤。我感觉他不是在吃茨菇,他是在吃乡愁。
前几天,公爹打电话来了,说是要杀猪过年了,问我们回不回去。去年,一进腊月,公爹每隔三五天就要打一个电话来问爱人回不回家过年。爱人对于回家过年的答案,永远是到时候再说。今年,他回答得爽快:不回家了!去年,公爹的耳朵有点耳背,打电话要拿出吵架的嗓门才听得见。今年打电话听电话,他更费力了,只能由婆婆或三哥等人转述。
“百里不同天”,说的是气候,可是,关于茨菇,吃也各有不同的吃法。回云南玉溪婆婆家,茨菇的吃法是这样:洗刷干净茨菇,婆婆把茨菇罩在䉕子底下,一边蒸饭,一边就把茨菇煮熟了。炒菜的时候,婆婆挖一勺猪油放在柴火烧热的尺八大锅里,“哗”地一声把控干水份的茨菇倒进大铁锅里,三翻两炒,加盐,撒一把辣椒末,拌一两下,起锅。 火大、柴火灶,炒出的“轱辘”茨菇,味道还不错。
在百里外的云南曲靖娘家,我们似乎并不喜欢吃茨菇,次数比吃苦瓜还少。一是因为它味道略苦,二是因为它秋冬季才有,处理起来麻烦。不管怎么说,几年还是会吃上一两次。我们的吃法通常是炖排骨。通常用小刀把茨菇屁股上的皮毛刮除,再把茨菇周身上刮净,茨菇嘴是尖尖的,上面有三四层皮,要把最外面的皮剥去。刮尽茨菇皮毛,淘洗干净,白生生的,常法与猪排骨炖熟。吃肉、吃排骨、喝汤,有淡淡的苦味。排骨炖茨菇得到的赞美没有排骨炖莲耦的多。素炒或肉片炒茨菇片,不常见。此外,我也吃过凉拌茨菇,刮皮、煮熟、浸凉水后切片,放醋、酱油、油辣椒、盐巴拌均即食,面面的、淡淡的苦味中有点甜味。
我做的排骨炖茨菇我对茨菇和马蹄的了解,是因为有一年,大约我读高中吧,我家在一块面积约二分的稻田里种过:一半种茨菇,另一半种马蹄。种茨菇和马蹄的时间与稻田插秧的时间差不多。茨菇和马蹄秧怎么得来的,不知道。把茨菇和马蹄苗成行插进进整饬好的稻田。之后,稻田里一直都有水,它们就和稻谷一样地长:我记忆最深的是,茨菇的叶片是大而绿,肾形,会开小白花。马蹄似乎是像葱管,直直的一根。那时我好像没有吃过茨菇和马蹄,每天骑车进城读书都会特别地看那块稻田。种茨茹和马蹄的人家很少,所以那块稻田很显眼,很是特别。听说茨菇和马蹄很吃肥,父亲便会捡了牛粪或挑猪粪倒在田里,相同条件长的稻谷不能这样追肥,否则“长翻”了----只长稻杆的高度,稻谷却是瘪的,不会长米在谷壳里!追肥后,茨菇和马蹄悄悄地窜高了,叶子也长得更加绿了!
不经意中盼啊盼,终于到了稻谷收割清楚,秋冬季到了,才来处理茨菇和马蹄。父亲或哥哥,早早地把种茨菇和马蹄的田水放干,任由烈日暴晒多日,等到双脚走在稻田里的土壤上,一点也不陷脚,而是踩着硬硬的,有点弹性才动手挖茨菇。试挖的时候,茨菇和马蹄的叶片早己经霜枯落,还有枝干挺着的,歪着的,父亲看准行空,一锄挖下去,如果泥巴粘住锄头,父亲就不再挖了,而是让烈日再暴晒十天半月再来。再次挖茨菇和马蹄时,我好奇地跟到田里。挖田锄和挖地锄稍有不同,挖田锄口面稍窄,锄头把稍粗;挖地锄口面宽而薄,锄头把稍细。挖田锄如果锄头把太细,一挖就会从锄头后脑勺附近断了,也有断在锄头把中间的。挖茨菇了!父亲弓了身子,高高抬起锄头,用力往下一锄挖下去,锄头按触土壤的刹那,清脆的“咔嚓”声贯入耳际,这时父亲把锄头往脚面前一拽,挖下的那一锄头未知的泥土块和茨菇的混和物,翻一个跟头与太阳和天空见了面。父亲用锄头的后脑勺敲敲那一大块混合物,土块散开,新鲜的泥土味扑鼻而来,茨菇们散落出来。我赶紧来捡茨菇,只见它的圆球茎上有毛,长着一个长长的嘴。我说:“出来,出来!”有些茨菇好似很听话,一下就被我找到;有些茨菇好像很调皮,紧紧地抱住泥土,非得要我土块掰开,才能找得到它们。父亲干活速度有点慢,但他每一锄都是用心用情的,一锄挖到的茨菇多,父亲和我一起欣慰地笑;一锄挖到的茨菇少,父亲和我一起轻轻地叹息。父亲如果一锄把茨菇挖破了,他便会淡淡地责备自己……有时,父亲站直了身体,稍事休息,因为挖田比挖地累多了;有时,父亲“呸”地朝手心吐一口唾沫,双手掌一搓,然后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锄头把,腰身前倾,用力地挖下一锄;有时,用力不匀,或挖到石头或硬物,锄头会向左侧或右侧翻倒……换做我母亲挖田干活,她会拎着一根绳子串着的猪牙巴骨到田梗,挖一段时间就会去猪牙巴骨上抠一点油抹在手上,双手搓搓再去挖田。这样做的好处是起到润滑的作用,否则用力太多太猛,晚上手掌就起大水泡或大血泡了。我很想挖茨菇,我说:“爹,我想挖。”父亲说:“你不会挖。”我执意要挖,父亲就同意了。我接过父亲的锄头,不得要领地乱挖一气。父亲得空,便去田埂上坐着,顺便抽一支香烟。挖不到茨菇,我扔下锄头,不再挖。挖马蹄比较有趣,更多了一份期待,因为马蹄洗净、去皮就可以吃。我等待父亲把第一锄马蹄挖出来,急切地去土块中扒寻马蹄。寻得一个马蹄,小小的,只有茨菇的一半大。褐皮且满身长眼,凡眼处皆藏泥。抹抹擦擦吹吹,把父亲带到田里的止渴的水冲一下,我得到了一个马蹄,还有细微处仍可再刷洗的泥。用牙齿啃啃皮,咬一口,嗯,有一种与甜,与我有限认知的苹果和梨的味道不同的甜,弥漫在口腔。父亲看着我笑了。
汪曾祺的《咸莱茨菇汤》里写,腌咸菜用青菜,它比油菜高大,叫“黄芽菜”。做法是这样的: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汽,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咸菜茨菇汤原来是这样: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汤。或者叫茨菇咸菜汤,都可以。汪老对茨菇的感情是有变化的: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菇,并不想;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吃到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汪老承认沈先生说茨菇“格”比土豆高。”;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春节前后有卖茨菇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汪老文末两句话,让我泪流:“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对于汪老,老了,老了,又想起儿时的最不爱的茨菇,竟也是流离辗转外的乡愁和牵挂;老了,老了,又想念故乡的雪了。笔端之外,有下雪后的江南,雪后的家乡景、父母亲人、家乡话、小伙伴,剪梅、玩雪,不都是常景吗,可惜,世事变迁,岁月流变,一切凌乱在雪中。初读这篇文章,觉得“我想念家乡的雪。”这句话很突兀,现在,觉得这句话很美妙,写法很是高妙:它仿佛绘画中的留白,给人想象的空间,又仿佛舞者,在空中响鞭一甩,余响不绝;又仿佛歌者,高音部分后是余音袅袅……汪老或许要说的是:春节到了,故乡,我的故乡,游子思归了,游子归不归,游子何时归……究竟是什么意思,要自己去揣摩。
庞余亮的《慈姑的若干种吃法》里写:与父亲去挖慈姑,快冻僵了,于是他决定不再吃慈姑。咸菜烧慈姑是他们的家常菜。他觉得一点也不好吃。他的母亲又为慈姑发明了两道菜:一是把慈姑做成圆子,二是将慈姑变成栗子。慈姑做成圆子的方法需要一只金属的淘米箩。金属淘米箩外密密麻麻的齿洞是天生的小刨子,将慈姑放在上面来回地磨,慈姑被磨成了粉末,和以面粉和鸡蛋,再捏成丸子,放在油锅里煎炸,就成了与肉圆差不多的慈姑圆子。慈姑变栗子的方法是将慈姑们放到清水中煮熟,捞起,再放到太阳下晒干。雪白的慈姑成了栗子色。慈姑味消失了,有栗子味了。
是的,春节又到了,公公婆婆又打电话来催问回不回家,说哥几家开始杀年猪了。今年腊月问归的电话,一天前才打过……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了,如果有轮回,我祈求他幸福,他是在哪做一个幸福、健康、美如白雪的少年或少女呢;母亲今年91高寿,若是晴日,在村口,她定睁着视力模糊的眼,张着有点耳背的耳朵,坐轮椅上,时有时无地与村人大声说话。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了,她望归小囡三年了,年年空!
春节,回不去的故乡,只能成为每个游子强颜欢笑之下的淡然,那些如梗在喉,如芒在背的刺痛,慢慢让岁去消磨吧。你在我的故乡思念着你的故乡,我在你的故乡思念着我的故乡,他在他的故乡思念着我的第二故乡,我们,在一种奇妙的思念中消磨日月。
(2024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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