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忆

我满头银发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去提当年的勇，我当年也无勇可提，都是一些细小事。只是在时光的的酝酿下，对于自己来说，逐渐就有了陈酿的味道。

40多年前，我上高中，寝室后墙上开了一道木格子窗户，我的床就在窗户下面。窗外是个园子，园里有一眼老井。凭什么说它是老井？因为石围栏上印着深深的凹痕。井旁长着一株石榴树，春天来了，榴花开得殷红如火，蜜蜂在花朵上唱歌采蜜；还有一株柿子树，秋天里，柿子长大，但不多，一枝上挂着二三个，刚刚泛出黄色就被主人摘去吃了。几墒菜畦倒是绿茵茵的，白菜、青菜、韭菜、豆苗都有。

我外祖母家就在附近住。老人70多岁，小脚细手，拄根红木拐杖，一条乌黑的纱帕把她的白发缠起来。老人家经常提个紫色的陶缸，颤巍巍来井里打水。说是打水，实际是井主人帮外祖母提起水来。缸水打满，外祖母并不走，拄拐站着，看一会菜苗，对主人夸一夸柿子。然后走到窗边来，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呼喊我的乳名。外祖母喊我，我坐起来，对着窗外答应。外祖母把一小叠角票，从窗孔里塞给我，有时候是两角钱，有时候是三角钱。多少年了，这一幕总是忘不了。我参加工作那年，外祖母离开人世。她对我的爱，我无以为报。夜深人静，想起来，我于凄然中对自己说，你要好好工作，把学生教好，告慰外婆。你的孙儿是个不错的老师，他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梦很多，十八岁的花季雨季。写小说、写散文、写诗、写小戏……学英语、学日语、学世界语。人年轻，有充沛的精力，青春在飞扬，激情在燃烧。幻想着，我会成为一名作家，成为一个翻译。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小山村，住到大都市里去，和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看大街上彩灯闪烁，看秀丽的女子翩然而过，看车如水马如龙……

一天晚上，夜深了，我坐在书桌前阅读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听见有人来敲门。打开一看，是校长。他说，有两个毕业了的学生来看他，说话时间晚了，让她们回去不合适，他的床铺腾出来留给学生，他出来找我住宿。校长40多岁，有丰富的阅历，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前辈。他翻了翻我书架上的书，又看了看我堆在桌子上的手稿，对我说了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

“小李，做事不要太杂。一只鸟，只能站在一根树枝上。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做，好自然是好，但到时候会什么都做不成。毛主席说打仗，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求学也是这样的，心要专一，像聚光镜，盯在一处不动，长时间努力下来，就会燃烧起熊熊大火。”接着校长讲了他自己，师范毕业的时候，学音乐，学拉小提琴，学吹箫，学拉二胡……结果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像清凉油那样。校长希望我不要走他走过的路。

作家梦，翻译梦，一个也没做成。梦醒后，一勾弯月天如水。人到中年，我又记起那夜校长对我说的话，开始做教育研究的梦，做教育写作的梦。读一点书，教一点书，写一点书，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地践行。结果我成了特级教师，写出了几百万字的教育著作，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我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姓杨。杨老师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喜欢写书法，特别是隶书。吃过午饭，午觉也不睡，打开字帖，摆开笔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开始临帖，每日都要完成书写任务；另一个特点是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参加工作后，我和杨老师做了同事。一间屋子，分隔为两个寝室，我住上边的寝室，他住下边的寝室。我订阅了一些文学杂志，比如《人民文学》、《小说选刊》、《青春》、《萌芽》等。饭菜做好，放在桌子上，他会来借一本杂志去，扒一口饭在嘴里，看一会书；夹一箸菜在嘴里，看一会书，一餐饭的时间会吃得很长。

其实，杨老师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关心人。每到周末的日子，初中部的老师要到小学部去开会。爬上山，走过一道陡峭的土崖。我拄着三脚架，跟着老师们去开会。到了土崖地方，杨老师嘱我说：“你走在我后面，我走在你前面，要是摔倒了，你就扑在我身上，我就保护了你。”我一生中听过的话，数也数不清，记也记不住，但这句话却让我铭记一生。后来的日子，我确立自己的生活原则，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这个社会，还源于先生给我做出的榜样。

我们家有片山地，和张爷爷家的地埂子连着埂子。初夏，包谷种下去，一场透雨，包谷长出来，野草也从地里探出头来，锄草的农活开始了。星期天，我到地里去锄草，张爷爷也在他们家地里锄草。天气热了，我便来到树荫下休息，张爷爷也来歇凉。他袖管裤管捋得老高，用草帽对着自己的脸面扇风，把暑热驱散开去。一老一小拉呱起来，他喊着我的小名说：“你要耐衣求食，好好教小娃娃啊。”

老人这话，仿佛一块石头丢进池水里，激起道道涟漪。衣食，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需求了。我当老师，国家提供了这个教书育人的平台。是因为有这个平台存在，我才能在上面演戏。如果我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了，这个平台一辈子都属于我的。即使换个平台，只会是更好的平台，我的衣食当然无忧了。如果我不珍惜，乱演戏，教不好学生，这个平台将随时会被撤去，我吃什么？用什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就会到来。我记住张爷爷的教导，一生不敢怠惰，好好学习，好好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