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省亲

代儒老先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看着暑假渐近，身体着实撑不住，于是索性早早地放了假。他知道宝玉等人开了学就要去京城书院读书了，于是少不得语重心长一番。宝玉等人只是站听，不住点头。

接下来就是暑假。两个月假期，想想就兴奋。宝玉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什么诗社赛诗、陪林妹妹、看闲书、去北静王府做客……极是有板有眼。

然而，假期第三天，政老爹就忽地回家，宝玉精心安排的日程遂宣告作废。这政老爹也真下得了手 ，布置海量作业，一时间大观园里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在众人都以为假期泡汤时，却忽然事有转机。那日，宫里夏太监登门，宣读了圣上的通知，说元春娘娘要回娘家省亲，须得做好准备。宁荣二府，别人犹可，宝玉已乐得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宝玉有这反应也不无道理：其一，贾元春是长姐，长姐如母，姐弟二人自然亲近；其二，元春此次回家，府中事务必定让政老爹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无暇顾及他读书的事了。心中畅快，是夜兴奋得不能按时入睡。袭人却急得上火，好容易哄他睡下，大半夜里又说梦话，吓袭人好几跳，后半夜宝玉是睡安稳了，她失眠了。

次日一早，元春的专车停在荣国府门口，两府阖家老少都在门口恭肃地站立着迎接。夏太监打开车门，元春下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递给两侧宫婢，说这是赏给娘家的东西。鸡是宫中秘方喂养的上品乌鸡，号称“飞来凤”；鸭是皇家独传小白眼鸭，大号便是“玉面龙”，做烤鸭最好的。府中人叩头谢了恩。史太君即命人以纯金白银打造鸡笼鸭舍各一个，请二位家禽下榻。

元春娘娘进得府中，见过史太君、王夫人及众姊妹，免不了又哭又笑，嘘寒问暖一番。忽有人来报，说府外南安、西宁、东平、北静四家王爷和忠靖侯史家、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等备了厚礼来给娘娘请安。

元春很不畅快：“不要搞腐败嘛！”

下人正不知如何回复，元春又说：“肯定以为我视察来了，要说这老几位也忒实在了！古今中外，但凡上面来视察，岂有不通知下面的？让他们先回吧，我难得清闲。”太监正要出去，元春又嘱咐说：“我回娘家而已，没别的，让他们别怕。”

宝玉喜形于色：“我说今儿早上大街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家王侯卿尉也一番大动静，原来都冲大姐姐来的。”

黛玉坐在史太君身边，说：“那些小官小吏不定忙成什么样儿呢！”

元春娘娘说：“读书要紧，学生家，别管这个。”

话音未落，早有贾政命相公写下“别管这个”四个大字，裱了挂在堂上。

眨眼间就到吃饭时分，元春和太君上座，刑、王二夫人及薛姨妈带着宝、黛、钗等姊妹依次而坐。

席间，王熙凤高举酒杯敬元春：“娘娘难得回家，这杯酒敬您！”说罢一饮而尽。

元春娘娘忙嘱咐：“小心上头。”

王熙凤笑道：“娘娘请放心，这是我国优质名酒，好喝不上头。有诗为证：喝了咱的酒啊，滋阴壮阳不上头啊！”

众人都赞好诗啊好诗。元春举杯而尽。众姊妹依次敬酒，元春应酬不及。

行至一半，史太君拦住，说不能再喝了，娘娘身体要紧。

元春豪爽，说：“祖母放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的我，酒是越喝越能喝，这点子是破题儿，豪饮的在后头呢。”

王夫人疼惜女儿，劝说：“话是如此，可娘娘还是注意些，那些应酬能推则推了吧！喝这个也没什么用，咱又不去山东跑业务。”元春听了淡然一笑。

宝玉不耐烦，举杯邀姐姐共引。众人渐渐地知道娘娘所言不虚，凡敬酒者皆不拒，统统一引而尽，酒缸告罄，醉意全无，仍有雅兴，看到酒就要讲故事。众人洗耳恭听。

“一回，我们两口子微服私访，来到家大酒店，乔装成服务员，体察商情。一天，来一操东北口音的老头儿，问我要酒。我问他你要什么酒。他问有啥酒。我说什么酒都有，最好的是‘人头马XO’。他问多少钱。我说一千八百八。我问他开不开。他说开——我‘嘣’一声打开了，结果他说你开玩笑呢吧你！”

众人大笑。

湘云捂着肚子嚷：“这老头儿要演小品，准红！”

宝钗忍俊不禁：“这包袱抖得也算干净利落了。”

酒过三旬，元春娘娘越发健谈。想是他们金领一族少有如此放松的时候，难得释放一回，竟有放飞天性的迹象。史太君知道孙女在宫中的疾苦，于是给众人使眼色，让众人越性由她去。

这娘娘也真厉害，一会儿河南快板，一会儿京东大鼓，她还说宫里有个太监姓郭，对这些民间曲艺皆有研究，某年普天同庆，他用天津快板唱《焦点访谈》，用京东大鼓唱球赛直播，一时红遍南北。

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元春当日住下，并说后天回宫。宴后，众人或陪元春说话唠嗑，或回去休息。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王熙凤来至史太君处，元春正和老祖母说话。请了安，坐在娘娘身边说：“娘娘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个笑话，说不定在宫里，连皇上也得听您的呢！”

元春是一路杀伐历练过来的，看这光景，便明白了八九分：凤姐儿这是有事求我。果不其然，王熙凤道：“事儿啊，还得请老祖宗帮我，我面子小，只怕求不动咱家娘娘，老祖宗就赏个脸吧！”

史太君笑着说：“娘娘也知道，凤丫头现正学企业管理呢，去年考了一次，你也知道，她哪是读书的料啊，还不是硬着头皮上？要不是为了这阖府上下，她也不费这个劲儿了。”

王熙凤又笑说：“天下人岂能都像娘娘？当年在长安京大学，不仅是校花，还是学霸。”

元春一笑：“都多少年前的事啦。——有事就说，你向来都是极爽快的，今儿怎么婆婆妈妈起来？

凤姐儿欲哭无泪，强作笑脸，道：“娘娘，您在那上头认得人多，替我说说，让我也到那大学里走一遭，见识一番！就是这么个意思。”

元春道：“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儿，倒是不难，但是——”

王熙凤不是粗笨女人，晓得“但是”这两个字的含义，知道有时坏事它能给你变好，有时好事它也能给你变坏，心中一慌，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史太君道：“娘娘，这也是凤丫头上进，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态度还是值得表扬的——”

“老祖宗不必多说，既这样，我也就答应下了，只等消息便是。”

凤姐儿乐得花儿似的，对元春谢了又谢，叩了头，又说了会子话，然后家去了。

元春回宫后，稍作打点，长安京大学便预备下凤姐儿的名额。王熙凤也耐心在家等长安京大学的通知书。此是后话。

元春临走，又不知有多少大小官吏来拜，不是礼单就是礼金，然贤德妃娘娘一概不收。宝玉在门口看到车马队伍如长龙一般，挤满了一条宁荣街，不由纳罕：姐姐又不是歌星影星，为何有这么大影响力？

元春似乎看出了宝玉的心思，临上车前拍拍他的肩膀，指着那送行的人群，低声说：这就是权力啊。

宝玉重复着：这就是权力啊。

元春娘娘上车走了。

暑假就这么一晃而过。一个月来，宝玉等人不过在老爹监督下读书、背书、抄书、写作业，每天在书房、厨房、厕所之间来回。本来惜时如金的政老爹还准备了几个马桶，欲给他们每人配一个，放到书房里，节省天光，但经王夫人、史太君等多方劝阻，终是免了。

开学后，他们就要去全国有名的京城书院读书了。这是全国重点名校，权势熏天，寻常人家轻易进不去的，贾政托了好多关系走后门才办成的。宝玉想：谁让咱有一国家干部爹呢！

林黛玉知道，他这句想，乃是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