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

        癸巳冬，王公子孙霖与友饮于郊肆。举酒属客，陈迩来州中异事，友曰：余昔秉烛夜读，四更未寝。案牍劳形，伏几少憩，隆冬时节，天雨雪三日未绝，积三尺有余，宇内缟素，人迹罕见，徒闻雪落霏霏。当其时也，朔气逼人，四更气候，辗转难寐，忽闻扉外异响，大雪扬扬，而夐不见人，是何人也？启牖而观之，见一妙龄及笄，雪底抽薪。态度共长天茫茫，妙曼与静岚渺渺，通身皜素，形容简净。盖白雾氤氲，缱绻难分，不可殚察。是姝顾而还之，还而顾之，良久始去。

        翌日，长夜之未央，夜读毕，掷卷将寝，复见旃，犹雪底抽薪矣，颇异。无乃宦居婢佣，州郊民女欤？何遽雪夜独行，抽薪而还？遂启门出视，近顾之，杏脸香枯，皜绡掩面，凝听翔立，若有所思，乃诘之曰：“小姐不知何许人也，何故雪底抽薪，而至于此？”不语，亟问，亦然。余俟而揖曰：“请闻其详。”女未尝启齿，唯薪是摭，若有所语，迫而谛听，其曰：“子非良人也欤？”凡三语，旋止。有顷，顾而去之，去而还之。亟顾而施施行去，且歌且行，曰：“既见良人，云胡不喜。”蓬山静岚，朝霭沉沉，杳不知其所之也。余启怀表，亦四更有奇矣。

        霖闻而惊骇，诘之曰：“遑论雪底抽薪，凡待字闺中者，非父许而莫出，安之有邪？得无梦之所趋乎？”友曰：“弗敢谰之，弟见者再耳，所见者皆在四更，未差分毫。向所遇庶几州中有殊色者慕以才貌，夜适余所以慰相思，且夫女直一及笄耳，兄何惧之有？”

        于是举匏樽相属，酣饮达旦，洎霁方还。

        翌日晨，霖骤闻友病心，寻殁于家中，乡邻告达，始知毙于四更，复忆昨夕事，女亦四更至，惧甚。是日，神思恍惚，饮食不进，夜解衣欲睡，见一女雪底抽薪，骇然不敢出，因遥遥嘏呼曰：“子何以夜造余所？诚非婢佣，则何为也邪。”女不语，笑靥而去，去而后出。后夜方读书，四更邂逅者再，亦抽薪而歌曰：“既见良人，云胡不喜。”霖闻忆前事，忖曰：“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夫女行无迹，觅无踪，何所寓？尝间闻山鬼家山之阿，山鬼何如哉？”思而不得，臆女今也犹至，遂造别友，三更未还。

        四更，友怠，愿送归，强留未许，便还家。既至，见女已然俟焉。就而视之，形容异于别时。自然蛾眉，明铛满身，笑靥如花，娴静若水，谛觑之，鬓以瑁玳，额饰花钿，绘远山烟青于眉黛，匀苏合嫣红于杏唇，红妆旖旎，彩绣辉煌，无以殆语。见霖来，因颔首揖曰：“得见良人，焉知非福？”语竟，欲执其手，延至寓所。霖遽抽手撝退，定神辞谢曰：“德姑娘抬爱，然嫁娶未从上期，诚离经叛道，今若应之草草，恐乖恳愿，又负诚托，庶收成命，虽死必谢，恕难从之。”女怃然失色曰：“汝何辞焉，今不我以，其后也悔。”遂且歌且行，还而顾之，顾而还之，凡三乃去。霖遥拜而呼曰：“愿闻乡籍。”其曰：“河东柳氏。”复歌一遍，清音婉转，如怨如慕，听罢愀然。蓦然回首而视之，不数十步，俱亡所见矣。

        是时，霖骤然惊寤，起而四顾，乃别友家中，始悟为绮梦矣，遂辞友还家。既至，殊忆前事，使人四询，得柳氏之宅址，语畿人以此事，人言柳氏族殆卒四载有奇矣。

        霖惊骇不已，细穷女抽薪地，掘深三尺余，浸见枯木，又掘之，得二尸，骈横于冢。十指相扣，虽力移而犹不渝，谛察之，乃向友也，皮肉率坏，唯余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