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支持我去浙江打工,那是我当了两年代课老师后的事了,母亲说,一个月七十块钱太少了,在家又没有其他出路,还是出去打工吧。
村子里有两波打工仔,一波在浙江,我二姐就在那,另一波在广东,我大姐就在那。九九年的那个春节,堂姐回家过年,我就在她的带领下去了浙江,算是去投靠二姐吧。
走的前一天,母亲到供销社给我买了一个手提袋,红色的,挺大。“把衣服都装上,刚出门没钱买”,母亲交代。
一整天,母亲一会儿帮我收衣服,一会儿帮我收鞋子,看起来很忙,不仅手忙,嘴巴更忙,她一会儿说:“要好好上班哦,人生地不熟的,听你二姐的安排”。
一会儿又说:“到了就先往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
“嗯,要是工作不好找就回家来,太辛苦了也别干,家里能种庄稼,总归是饿不死人的”。絮叨。
“唉,要是家里有出路的话,宁肯在家里,出门肯定难啊,你要照顾好自己”。继续絮叨。
……
母亲一直在絮絮叨叨,我没心情理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历史性时刻,我激动,我期待,我向往……
想着能离开这个家,不用天天看到父亲,不用待在这个活死人墓似的家里,能呼吸到外面世界的自由空气……我有一千个离家好的理由,我激动得要死,哪有心情听她诉说离别之苦?
“哦,不晓得你爸爸要拿钱给你不?我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等到晚上他都不拿钱给你的话,我就去借点”,母亲说。
“我有钱的,这两年代课存了四百五十块钱,应该够车费”,我回答。
“算了,我还是马上去借吧,怕到了晚上他不给你拿钱,我又借不到,还是先借到了才放心”,母亲就像没听到我说话,风一样消失在我面前。
还没到晚上,父亲就给了我一百五十块钱。我不知道此去浙江需要花多少路费?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天涯海角一样的地方生存下来,需要多少本钱?我只是固执地认为:父亲给的钱就该拿着。于是,我接过了那一叠十元钞票。
母亲回来的时候,借了三百块钱,我又固执地不要,我告诉她,父亲拿了钱,我现在有六百了,她硬把钱塞给我:“出门呢,站起坐起都要钱,多拿点踏实”。
我拗不过母亲,收下了那三百块钱。
晚上习惯性停电了,母亲点起煤油灯,在我穿的内裤上给我缝了一个小包,她告诉我,把车费拿出来交给唐姐,剩下的钱就放在内裤的小包里,防止被坏人偷走。
有那么两次,母亲抬起头的时候,我诧异地看见了她红红的眼眶和眼里晶亮的泪水,唉,那时的我看不懂,等我能读懂母亲眼里的泪水时,我已经是个会为孩子流泪的母亲了,而我的母亲,她再也看不到她的女儿为她流的眼泪了。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我把三百块钱偷偷放在母亲的枕头下面,兜里揣着六百块钱,开始了我长达两年的流浪生活。
那一年,我十八岁,社会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我断断续续上了两三个月班,连同六百块的家底,全部花得精光。亲姐姐没投靠上,幸得唐姐和姐夫善良,在我没有工作的大半年时间,一直不嫌弃,不抛弃,甚至把我养胖了好几斤。
我一直记着母亲的交代,每个月至少往家里写一封信,第一个月我告诉母亲:工作还在找,唐姐人缘好,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母亲回信:不怕,慢慢找,不行就回家来。
第二个月我告诉母亲:我和唐姐加上一群老乡都在木材厂上班,很辛苦,手指全磨破了,流血了。
母亲回信:看来在外面打工还是很难,好好干,不行就回家来。
第三个月我告诉母亲:厂里需要用浓胶水,很臭,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头发都枯黄了。
母亲回信:会不会中毒哦?不行就回家来吧。
第四个月我告诉母亲:工厂倒闭了,二姐说她能给我找到工作,我想去二姐那里。
母亲回信:要得要得,必竟是自己亲姐姐,这样更放心,你先过去找找工作,不行就回家来吧。
第五个月,六个月,七个月我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告诉母亲:我在二姐家,二姐说让我安心在她家玩,多玩几个月再去上班。
母亲回信:一直玩不是事,还是要找工作,在别人家跟在自己家可不一样,实在不行你就回家来吧。
我哭了,在全身还剩下三十八块钱的时候,鼓起勇气离开了二姐家,花十块钱买了再次去投靠唐姐的火车票。
第二年,我辗转到广州,奔大姐而去,总算有了一份干净稳定的工作,几个月之后,我往家里寄了第一笔钱:两千元。收款人写的是父亲的名字。至今我也没明白,我到底从小受的什么影响和教育?写的收款人竟然是这个家庭苦难的制造者的名字,而母亲,还处在到处欠着药费的生活境地。
我依然坚持写信回家报平安,母亲依然坚持回信,信的末尾依然是那句执着的“不行就回家来”。
现在的我,好想念那句话,可惜再也没有人对我说:“不行就回家来吧”。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体会成家立业的苦?都会体会抚养教育孩子的苦?都会体会来自婆家的纷纷扰扰的苦?每当这些时候,我好想听母亲说:“不行就回家来吧”!
那个家啊!那个我以逃离为幸的家啊!那个一直被我称为活死人墓的家啊!到底因为有母亲的存在,让我思念,让我归心似箭。
可是家还在,母亲没了!
母亲没了,家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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