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写过一篇武道的核心，主要内容是谈“柔”。可是“柔”强调得多了，容易出偏，尤其对刚开始练习的小朋友，更是可能弊大于利。趁年后有一点时间，再来谈一谈刚，庶几纠偏。希望最后能说明白，从健身，到思考方法，到安身立命，“刚”都是不可或缺的。
所谓纠偏，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我们的教育。汉以来，黄老和儒学成为华人思想界的主流，这两种哲学都是偏柔的。宋朝开始在体制上扬文抑武，柔从理论到实践都成了中国社会的主流。现实上，大家都看到后果很严重。积重难返，要纠偏，光喊口号是没有用的。要从根本上去理解“刚”这个概念，然后从体力到脑力，最后到精神，落实到对自己的要求，对孩子的教育，和每天的生活、工作中。
柔本身是必要的，甚至是核心的，但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离开了刚，谈柔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在上篇谈“保持柔软”的法门的时候，提到要保持中正。中正安舒才能致柔，才能变化自如。然而中正本身的形象是刚而不是柔。中正如武术家，不仅仅外形很刚，精神上也是刚健的。要做到中正，精神首先不能涣散。脊椎骨附近的小肌肉群是要用力的，否则脊椎不可能始终保持中正。小肌肉群用力，使得人体的骨架中正，换来背部大肌肉群的放松，这是刚柔相济的典型例子。
养生之外，技击上的刚，似乎是更容易理解的硬道理。其实不然。
武术界最大的迷思，是以为“柔能克刚”是可以从字面上理解的。以为“柔化”作为一种感应能力训练，是可以直接用到打斗中的。1953年，吴式太极宗师吴鉴泉的长子吴公仪与白鹤派拳师陈克夫的一场生死比武的录像最近被翻出来。一群武盲，“都发出了一面倒的耻笑”。因为他们觉得这打得太不太极，太不漂亮了。“以柔克刚”哪去了？“四两拨千斤”哪去了？为什么只剩下硬碰硬？
且不论实战经验，就简单的生物学常识而言，人体肌肉唯一的快速反应能力就是收缩，也就是变“刚”。注意：肌肉只有收缩的速度才是可以控制的。经过训练，肌肉收缩速度可以大大提高。“柔”是一个什么概念？从紧张到放松，从放松到更松。肌肉放松是一个被动过程，放松速度不是主观意识可以控制的。你命令自己的肌肉快速放松，可能么？对方攻来时，雷霆万钧，全无预兆。你用“柔化”？不用一点“刚”劲，你连胳膊都抬不起来。这种不讲科学的武术臆想不是耍流氓，但完全是科盲。
实战的时候，唯一的防御就是硬接。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法可用。当然硬接不一定是完全正面对撞。可以侧击，可以连消带打。但是无论如何，刚的能力，仍然是一切可能性的基础。要生存，必须讲科学，不能靠幻觉。
说到科学。我们必须夸一下西方人。西方人在发展近代科学的过程中，体现了结构性思考的能力，把一个很难的大题目，分拆成许多小题目，然后逐一解决。结构使得宏伟工程成为可能，就像盖楼时用一块块简单的水泥预制板搭成万丈高楼。然而这里面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关键：逻辑。
逻辑是思维过程中的“刚”性元素。在结构化思辨过程中，逻辑是必须严格遵守的。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什么叫做“刚”？在物理上，如果你在一个材料表面上施加压力，这个材料表面凹陷得越少，表示硬度越高，也就是越“刚”。逻辑无论如何不能被扭曲，可以解释为其抗压能力是无穷大的。正是这种刚性，才保证复杂的思维过程中不会发生形形色色的偏离。如同百层高楼，如果每层歪一点点，最后整个楼会歪得难以想象。同样，思维没有逻辑的刚性的人，在任何学术的思考上，都没有能力走得太远。
谈过身体和思考，最后要谈的是最难的精神。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个“志”就是一个精神性的概念。精神这个概念，在很多人看起来是一个非常难以形容的软概念。然而精神对人的一生，又恰恰是最重要的。“两强相遇勇者胜”，不是智者胜。可见在身体的基础相当的条件下，精神因素是决胜的关键。
当然精神上的硬度不仅仅指勇敢。“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里面的“量”指气度修为。“毒”可以正面解释为绝决。有时候在工作生活场合，都需要敢于力排众议，做一些艰难的决定。有一篇文章曾经举乔布斯和马斯克的例子，说这二位为人属于“混球”一类，甚至于巴菲特这样看起来比较无害的人也有很“混球”的时刻。文章作者没有看到的是这些人在思考和神经层面异于常人的“硬度”，正是他们在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候总是能作出正确选择的原因。这种“刚”性，也正是在漫长的斗争中能够始终不懈坚持到底的原因。
精神上的“刚”性，是怎么形成的呢？在每天的日常中磨练是必经的路途。《庄子·外篇·达生》讲述了一个训练斗鸡的故事。斗鸡训练初期“虚骄恃气”固然不成，练到“疾视而盛气”还是未成，直至“望之似木鸡”才算修炼成功。一个格斗士的精神训练更要难得多。
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兵法。听到“战略上藐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前半句一直听不懂。直到自己上了擂台，才明白“战略上藐视对手”指的是不管对手多强，都要以制服对手为战略方向。如果心里先怯了，出手就迟疑，招法就会变形，会输得加倍惨重。具体接招当然要非常谨慎，但是你出手是想赢还是仅仅力图自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战略。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手一搏，必输无疑，还不如直接认输，不要浪费时间。
精神上的磨练，不是我一篇小文可以完成的任务。这里只是提醒一下：身体素质，思考能力和精神境界上的“刚”是不可或缺的。
祝大家新年里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生活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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