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头黄牛。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放牛了。放了学回家,要牵牛出去喝水,放假了,一整天的任务都是出去放牛。大人从来不会担心我人还没有牛高,牵不动的问题。
大人告诉我秘诀:对着牛大声呵斥,或者用黄荆条打它的屁股,这样多少有些效果,无论如何,牛也会走几步。可大多数时候,我在前面牵牛的时候,它还要吃草,总是牵不动。我在前面使劲地拔牛绳,牛则硬着鼻子跟我对拔,它的样子多半是不肯听我这个小主人的了。它嘴角那一抹挑衅的笑容,最让我生气,又无可奈何,只能按照它的计划慢慢往前走。
其实我最怕的是它用角顶我,我跟它的体型相比,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那么弱小无力。但是这样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有一次,堂弟抓了一把干草给它,它生气作势要顶他,把堂弟吓得摔了一跤。我也被别的牛顶过,去亲戚家帮她家赶牛,那牛毫不客气地顶我一角,肚子痛了好久。牛也是明白孩子的弱小的,至于我家的牛只是不听我的话,却从不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它感念我天天带它到外面吃草吧。
那时候我天天盼着我家的牛能生一个小牛,以为它再长大一点就会生出小牛来。有一天,我看到一只小牛卧在我家牛的旁边,我兴奋地告诉我妈,我家牛生了一只小牛了。我妈怀疑地跟我出来看,告诉我,那是别人家的小牛跑来了。我家的牛是不可能生小牛的,因为,它是一头牯牛。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这件事,那时已经没有想要一只小牛的执念了,失望的感觉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记得总是有很多蝇虫围在牛的身边,发出嗡嗡嗡细小的声音,它一边吃草,一边摇着尾巴驱赶小虫子。这样效果有限,只能赶走屁股周围的蝇虫。有时候它会左右摇头,赶走它们。山里真静啊,经常是我一个人在放牛,我听得到小鸟的声音,听得到青蛙的声音,这些蝇虫的声音,听起来也非常吵闹,我也能感觉被它们围绕的那种烦恼。我找来长着茂盛叶子的黄荆条,轻轻把它们赶走,这时候的牛总是那么乖巧,细细地啃草,从不乱跑。有时候也帮牛捉下身上的蜱虫,用脚一踩,噗呲一声,虫子身体里的血被挤出来,只剩下一个空壳。
更多时候,我没有这么勤快。无聊的时候就对牛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看到它有时扑闪一下耳朵,算是对我的回应。有一天它在旁边吃草,我躺在草地上看云。一大片白白的云朵,仔细看,是有形状的,很像一个大花园,还有一座很高的山。想象着自己在云朵上跑啊,走啊,正在山路上走着呢,发现山已经不见了,云朵已经变成了另外的形状。
放牛的时候还睡着过。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越来越困,后面就睡着了,直到听到牛啃食草发出沙沙的声音,才猛地清醒过来。幸好牛也没有走丢,也没有偷吃粮食——那一带全是荒山,没有庄家地。
我干过最荒唐的事,就是牵着牛翻山越岭,出远门。那时候表姐来我家,我一心想跟她玩,我爸说:“不能跑,要在家里放牛。”小孩子不懂这只是一句托辞,心里想着放牛就是我的任务,要是带着牛出门就不怕了。表姐家跟我们隔着一座大山,我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牛赶去了她家。我爸急得漫山遍野找人找牛,当天又把牛赶回来了。我爸后面总是后怕:“山路那么陡峭,你们不怕把牛摔死了吗?”真的没有想过,就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而且我家牛真听话。
我上初中住校后,放牛的时间一下减少了很多,后来上高中,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且也去到外婆家住了,爸妈都外出打工了。这黄牛完全不属于我们家,是以前跟我们一起养的几家人在养,我再也没有去放牛的机会了。一天,我看到它被拴在马路边,我停下来望着它,它也望着我,黑幽幽的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你还好吗?你还认识我吗?我好想你啊。”我心里的几句话无从诉说,它只是一头沉默的牛啊。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它太老了,不能做耕牛,被卖掉了。我也出去读书,离开了故乡。陪伴我那么久的牛儿,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没有征兆地,就离开了呢?在我懵懂中,迷糊中,就已经经历了离别。等到我完全清醒,明白,周围的世界已经变了样。牛儿,你还记得你的小主人吗?我每看到山野上茂盛的青草,脑里总蹦出一个念头:我家的牛肯定爱吃。它细细啃食青草的样子,还有发出的沙沙声音,像电影一样放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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