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他频繁入梦。
脑海里依稀只存着一个人形剪影。慢镜头徐徐推进那人张合的唇形,一字一句对他出声——“……会……下。”
是会下还是其它字眼,他还没来得及辨清,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骇醒。
这梦境怪诞地重映了几天。今天他梦里的那张剪影逐渐清晰起来,他惊诧于那个人影竟和母亲略佝偻的身影渐次重合。他看着母亲两颗眼珠子欲说还休,嘴皮子一张一合不厌其烦地冲他传递密语「会下」。还是这般词汇,母亲苍老的人声在这个虚无空间里扭曲变形,层层跌宕,经久未衰,直捣他的耳蜗和心脏。
他又一次在夜深坐直起来。
窗帘被晚风吹起,又沉落。窗外雷雨阵阵,聒得他再难入睡。“呲”,他划开塞在衬衫口袋的一小盒火柴,熹微的焰光刺破深夜的空房,他半蜷起身子,漫无目的地盯着那团颤巍的火光。
他骤然想起几天前和同城表弟闲聊的情景。不知道是谁顺嘴提了一嘴“家里人”,满座寂然。家,喉咙里一声嘶鸣发音,晦涩沉重的词汇,陌生得他平日不堪设讲。无预兆的,从别人的嘴皮里拉扯出来,剖心沥血抽筋剔骨,湿淋淋带着血腥的奄奄残息。他对于家庭毫无摧枯拉朽的情感,但落在一行人眼里总该是个悲秋模样。
不知为何,他便随口应承道:“……我这几天正好要回去一趟。”
满座或赞许或留泣,顿时把他欲图反悔的决心浇熄。
他觉得许是那句沉重的应答,致使他近来总被无端魇住。
母亲之于他是个怪圈。他想疾奔,跑出家乡,尽可能地闯,母亲永远是他畏缩踯躅的包袱,他无数次对未来想入非非,总有母亲这么个角色兀然登场,佝偻着背伸手招呼他。“到点了,快该回家啦。”然后他无数次对离家的念头萌生怯意。
当然,生活险阻也抵挡不住欲飞之鹜。临行前他只记得母亲倚在家里门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原先也许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在无止境的自我抽噎中憋得无话可说。
他走出十字路口忍不住回头,惊觉母亲的身影竟愈发佝偻。他在那辆颠簸不止的绿皮大巴上收到母亲编辑的第一条短信,“早点回来。”他冷嗤一声,努努嘴,在那条离家的道路亡命疾奔。
住处一搬再搬,薪资漂泊,同事来去,人世艰辛。
母亲每年雷打不动的新春问候竟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固定。「新年快乐,工作别太辛苦,照顾好自己」。他每每因这条短信打湿眼眶,每每萌发打拼的退意。
他请了一天假,提前同母亲发讯息道,「我今晚回去」。短信寥寥数语,连多余的标点符号都不舍得多,念出来有些生硬。但母亲的消息却回得很快,「好」,然后又接连回复「好 真好」。
此刻,他驾驶着去年买上的大包车,车窗拉着一条大口子,车里的旋律在归途里一荡一荡,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吹奏《白月光》,在这个月夜里伴着落叶沙沙作响。这几年来,他在大城市没学懂生活和爱恨,尽懂得了苍老,他听得一曲白月光,这条路的月儿白且清凉。
他突然一怔,恍惚中想通了梦里那句不厌其烦的,重复着的,深切的呼唤到底是什么。仿佛在这不绝的歌乐声中,他仍能听到母亲在他身后一遍遍地呼唤他名,那呼唤直捣脊梁顶至头骨,一声声的,唤得他极想哭。
「回家。」
「我们回家。」
他猛一踩刹车,车突兀地停滞在十字路口,他看见他笨拙的老母亲徘徊在路口急切张望,步履蹒跚,背脊佝偻。
一如他离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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