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丝阴霾,抹杀了我对故乡的最后一丝留恋。家乡何时变成故乡,我不是不知晓。当我抬起头时,我已看不见盘旋在头顶的故乡的星星。
我的故乡本是一座长满蓝花楹的花园,后来心事枯竭,往事决堤,故乡竟成了海底的一座城。城市繁荣,又衰败。再后来,故乡成了一座矮矮的坟,我记得离开的路,也找得到回去的路,只是再也看不见坟外的人。
故乡是一座安静美丽的南方小城,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她便温柔地拥抱我。我好依赖她。父母亲常年外出工作,我由祖母抚养长大。在无数个匆匆过往的午后,我窝在祖母的怀中,看着天上的云从西边走到东边,凝成一团又散去,一晃眼,山顶的余晖又浓稠了。只是,夜色交替夕阳,我始终听不到门口父母亲归来的脚步声。双亲的亲情像是一个不重要的零件,没有它我不完整,但却不影响运行。祖母的怀抱成了我最后的避风港。在一个单薄的秋天,故乡下了一场很长,很长,忧愁的雨。
十四岁的夏天,我年少时爱慕的少年,将我的自尊与神往揉碎,扔进了海里。他不曾直视的漠然与轻描淡写的拒绝,像一颗柔软的针,顺着血管到达心房,一针不漏地把所有的悸动锁在了里头。多年之后的一次同学会上,他提起这件事,说笑着我曾写过厚厚的一摞书信给他,他问我还有写作的习惯吗,我顿住了,笑了笑,说“这些年还在随便写写东西,只是,不再为人提笔写诗了。”酒局上觥筹交错,灯光闪跃,我再也没看清他的表情。我的故乡,只开出过一朵玫瑰。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远近的亲戚聚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里,他们围在我父亲的身边,恸哭不已。哭声高高低低地漂浮在房子顶,我呆呆地坐在一角,旁观着。我的父亲,他安静慈祥地躺在灵堂内,身旁摆满了白色地菊花,他的照片摆在大厅正中央,照片里的他微笑着注视前方,可我从未在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寻觅到这样温柔的微笑。这场车祸夺走了父亲,头发凌乱的母亲三天没有合眼,坐在大门外不停地哭,一旁地宾客安慰她要好好活着。我的母亲走像我,用力地抱住我,我闻见她发梢的香味,那是一个怎样陌生的味道啊,她颤抖着抱住我,又继续哭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母亲是在向我告别。处理完父亲后事,半个月后母亲飞去了工作的城市,留下了一张卡和一把钥匙。祖母日夜愁,念叨着母亲,久而久之竟然哭瞎了一只眼睛。后来,我习惯坐在院子里正门的门槛上,听见屋檐垂落雨滴的一串串啪嗒声,听见屋子里卧床的祖母哀愁的呓语声,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大雁从家的上空飞过了。
故乡爬满了荆棘,这座废墟的深处我总能听见祖母的呼唤声。每天太阳还未升起时,祖母佝偻着背在厨房里缓慢地动着,等到残忍的天空怜悯大地第一缕阳光时,朴实可口的饭菜总能无声无息地摆好在桌上。每一个昏暗的清晨,我总能听见祖母起床时费劲而微弱的喘气声,她克制着声音生怕吵醒我,然后兜搂着棉拖鞋缓慢地走向厨房。她的脚步好轻好轻,我时常拎着耳朵仔细听,最害怕突然没了声音。巴蜀多雨,这场雨下了一年零三个月。祖母的身体日益衰垂,这间充斥药草味泛苦的旧房子,也逐渐失去了生机。夜幕垂垂,烛灯恍恍,祖母的手从我手里落下,月光从窗外合上了祖母的眼。那一夜,十九岁的我竟尝到了书里说的一夜白头。
我站在市中心翻涌的人群中,注视着他们。不是寻求共鸣,也不是渴望慰藉,更不是埋怨上天的不公。只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已是异乡人。这座美丽幸福的小城,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打理好祖母的后事,简单收拾好行李,我去了北方。
几年的光阴被忙碌压榨得让人忘了喘气,我在这座陌生又繁华的北方城市里小心翼翼地寄居着。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做着卑微的工作也拿着低微的薪水,后来我又去打了几份小时工,过度的劳累没有压垮我,“累到忘记故乡就好”,我是这么想的。不足十平米狭小的出租房里,装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的日子枯燥平淡,但那些不安分的夜里,我总是从故乡的梦中醒来,哭湿了枕头。我这样一个漂泊无根的人,我的家应该在哪里。
那一天夜里,我又听到了祖母的呼唤,看到的母亲的背影和父亲的笑容。哭醒的我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公路川流不息和五光十色地高楼大厦,恸哭不止。我好恨那座小城,可是却又无法抑制地思念它。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搭乘最早的高铁,辗转反侧一番,第三天的早上我回到故乡的家中。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卸下了这些年来对故乡的所有防备,归属感让我重新活了过来。家具上积满灰尘,墙上的钟也停止转动,我起身给钟换了电池,把阳台枯死的花草移了出来。镜子里我的脸,竟然闪烁着消失了许多年的神采。我再也不想离开了。
千里长路,山水终相逢。
我看见,故乡的坟上,开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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