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写游记时，我还是小学生。小学老师们总是在假期布置作文，我就开开心心地写了一篇北戴河游记，还被要求在全班面前朗读。我记不太清那篇流水账里究竟写了什么，除了自己不会游泳只能套着游泳圈下海之外。
在那之后，我游了很多地方，却一个字也没写，连照片都堆在移动硬盘里没看过第二遍。
我爸爸说，出门旅游不写游记，等于没有去过。那么按照我爸爸的标准，我在这十几年间没去过任何地方。
现在我想写一篇纽约游记。可是，十几年没有去过任何地方的我，是怎么从北戴河来到纽约的？可能是这样的。
小学二年级的我，在北戴河不仅晒成了亲妈都快认不出来的一只黑猴，还写出了一篇逻辑不通文笔不顺读来令人想撞墙的游记。我很难过，走路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怎么写游记，结果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位歹人。歹人，顾名思义，就是很凶恶的人。很凶恶的人被撞了之后，自然是非常地恼怒，威胁着要把我扔下海去喂虾。我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北戴河的海景在那一刻突然像恐怖电影中突然窜出的鬼影/小女孩/小男孩/小丑一样，充满了我整个视野和全部意识。我张嘴，吐出的不是喊叫，也不是言语，而是一首歌，唱的是海。那海里只有我一个人，圆头圆脑的晒到脱皮的穿着绿色泳衣的不套上游泳圈就不敢下水的我。我唱得如此大声以至于让歹人感到了害怕，在歌声响起的第三秒就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举起我，把我扔下了海。我唱歌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没有被海风吞噬，因为海也唱了起来。是海吗？还是鱼？
这不是我，这是Arion，比我白、头发也比我的长。大概是前世的我。
我骑着鱼，随着洋流漂到了中美洲，穿过巴拿马运河。运河区的鱼告诉我，它们的祖先是美国鱼。一条精力过分旺盛的老鱼说它在1999年见证了最后一批美国鱼的离去。那些鱼说：Hasta la vista, fishy！然而它们再也没有回来。事实上，它们直到今天还在游泳。来自纽约的一道绿光指引着它们，使它们无法停下，更无法回头，只能更用力地摆动鳍和尾。那道绿光像是黑洞的入口，又像是黑洞本身，它在前方，也在你身边，它不会消失，你也摆脱不了它。
我身下的鱼突然开始唱歌。它不停地被几千年来困在这片海域的鱼魂们附身，每条鱼魂都要唱尽自己的鱼生才肯离去。我嚼着海草听歌，偶尔兴致来了，就跟着唱几句，但我的人生太短，歌词只能维持几秒。终于，到了第十三个年头，我捧着鱼的头说，走吧，游一游，你在这个不属于巴拿马也不属于美国的地方停留的时间太久，都快要长出脚来了。我捂住它的眼睛，不让它看那道绿光，只让它往北游。
那天我们到了纽约。十月的纽约下起了雪，鱼冻住了。我只能抱着它往南走，把它养在了阿拉巴马州Selma附近一条公路旁废弃房子的浴缸里。这里也有很多哀伤而愤怒的灵魂，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唱歌，唱的都是贫穷、绝望和死亡。鱼听他们的歌声，他们也听鱼的歌声。因为鱼还保留着巴拿马运河里鱼魂们的记忆，所以它也不分昼夜地唱歌。鱼魂和人魂的歌声来自不同的年代，发自不同的器官，却越来越相似。
几年之后，我听够了。我把鱼扔进了密西西比河，跟它道别。鱼说它想去华盛顿特区，我劝他不要去。去西海岸当个饶舌歌手吧，我说。我怕到了北方它再变成鱼冻，那可就一点都不浪漫了。
三月，我又去了纽约。这次必须写纽约游记了，这次不可以再写很糟糕的游记了。
然而纽约又有什么可记录的呢，除了很冷之外？十月的纽约很冷，三月的纽约仍然很冷。Bronx很冷，Brooklyn仍然很冷。Penn Station附近太多人同时在呼吸，吸走了来自海上的鱼的味道。我的鼻头冰凉，什么也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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