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战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早起战争，对我来说，战事最激烈的阶段，在初中时期。那时，我躺在“再睡一会儿”、“就眯五分钟”这一边，对面是“好孩子要早睡早起”等劲敌，还有我的爷爷。最终，我赢得了这场战争，但在此后的漫长岁月，每每想转换阵营反戈一击的时候，都一败涂地。

我爷爷的生活哲学是凡事“赶早不赶晚”，在儿时的我看来，有时赶得也“太早了”。上小学时，又一次，爷爷让我在晚上七八点左右刷牙，我那会儿可能烦到一个极值了，向来事事听话的我不想刷，就反击了一句，“非得早晨吃晚饭啊？！”

此话一出，我和爷爷都有点震惊，空气凝滞了一两秒，我们俩大概都没想到我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个奇妙又贴切的比喻，回过神来后，我开始为自己的机智敏捷暗暗得意，一直想找的对“赶早不赶晚”的反击就在这一刻没过脑子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直戳要害，逻辑好像无懈可击。

我爷爷在懵过这么一瞬间之后，深色的脸涨得紫红紫红，做出了他发火前的标志性动作——先嘟起嘴咬舌头，再收回咬下嘴唇，随后是一阵疾风骤雨式的怒吼。爷爷是很疼我的，他有时会这么教训其他小辈，对我如此生气，相当难得一见，但时至今日，我还是乐于回味自己霎时想出那个比喻的过程。

大多时刻，面对长辈的催促，我是沉默寡言的。这种沉默不一定是听从，往往是无声的拖延。这一套“化骨绵掌”在初中阶段不断练习、不断强化，最终在我那张客厅的床上，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升入初中，我先是要开始熬夜了。突如其来的作业强度，我的速度又不快，就这样从初一开始每年晚睡一小时，10点，11点，12点……有时一两点睡也是有的。晚上睡不了，白天自然也起不来。爷爷奶奶对我的晚睡晚起是极其无法容忍的，晚睡吧，怎么说也不听，而且作业没写完总不行啊，他们只能叹息之后听之任之。但是晚起这一点，爷爷和我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每天早晨6点半左右，爷爷就开始叫我起床。他也不发火，就是叫，“张宇，起来，快起来了”，反复N次。我们那的方言三声往往转二声，也就是说你把“宇”和“起”变成二声再说说，这句话是有非常鲜明的上扬感和催促感的。我那时能醒，但会在床上赖个十几分钟，爷爷也会频繁继续叫我。

然后呢，6点45左右，我会起床，在床上回笼静坐个五分钟十分钟左右，总之，我心里是有数的，7点左右穿好衣服，洗漱十分钟，吃饭十分钟，7点二十或二十五分左右出发，保证8点前到学校。按我的节奏，其实也不能迟到，虽然我爷爷对这个节奏是很不满的；但你也很难说，如果没有爷爷叫我起床，没有他的督促，我是否还能保持这个他依然不满的节奏。

而在床上静坐的这段时间，就是这场早起战争最胶着、最白热化的阶段，我是一点儿不想动弹，在爷爷看来，你都起来了，下面就要进入你的穿衣时间，你起不来也就算了，穿个衣服还这么磨蹭，是可忍孰不可忍，奶可忍爷不可忍，你怎么能这样呢？于是他就一遍遍地“快穿快穿”、“别不动弹”、“起来了你不就穿衣服嘛”催促，还很有可能进入“讲道理时间”，引申到我晚上不睡，爱熬夜，再引申到我动作慢，做什么都慢，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云云。

我的回应很简单，就是沉默+不从，你能奈我何？个别日子我爷爷极其忍不了了会声音大点发一下火，但我以不变应万变，饶你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始终在可操作的范围内保持着我的节奏。最终，我爷爷这个暴脾气硬生生被我“磨”得没了办法，但我们爷孙俩可都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日复一日，我们就重复着一个喊话起床，一个慢吞吞来的状态。

后来，我爷爷又养成一个习惯，看电视。我的床在客厅，离电视不到两米。每天六点半，我爷爷就打开电视，这时电视里有什么呢？中央五套的类似于早安体育的节目，放一些养生类的体育项目，比如……钓鱼，还真让我这个体育迷开了眼，原来钓个鱼还有这么多学问！什么选钓竿啊钓具啊姿势啊鱼饵啊，我估计那些年，我在床上闭着眼装睡，比我爷爷看电视的记住的都多，因为他对这个本无兴趣。

这一招以柔制柔，对我的折磨极大，每天早晨就在耳畔的体育节目中，想睡又不能睡，想起又不想起，连静坐也不是享受了，现在回想起那些场景，还有隐隐有一种脑仁疼。但我并没有因此脱胎换骨，只是每天起床的伴奏变了，还是那么“慢”。

工作后，有一次我听一个分享，老师说他们单位有个人老是迟到，大家就开始帮着他分析，怎么回事儿啊？原来，他喜欢迟到的背后有一个心结，小时候，他把迟到视为一种对家长权威的反抗。我一听岂止茅塞顿开，简直醍醐灌顶，我不就这么回事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喜欢“尽快尽早”地完成任务，看着时间，总是特别“从容”，“充分”用完deadline前的时间，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但从初中磨磨蹭蹭起床的时候，乃至更早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逆反心理，似乎在这样的节奏里，我是我的主人，我能得到自己主宰自己生活的尊严感。我不愿一被教训就按照大人说的节奏去干，也不会因为任务截止时间迫近就格外焦虑。

今年国庆回老家，我原本是想好好调整一下生物钟，早睡早起，但晚上总有任务，或写起文章来刹不住车，睡不下。工作以后一直想训练自己早起的这个想法，又泡汤了。

因为爷爷奶奶对我晚睡依然痛心疾首，但他们已经知道我在北京不容易，早晨不再叫我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