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寄居的养老院在三门路358弄一个小区里,一幢不高的楼房,外观漆成粉红。西侧是一所幼儿园,颜色绚烂,我总是下午五点后过去,与园内小朋友上学时间完美错开,上课时想必很热闹,对于终日不出门不下楼的奶奶们,听听孩子们的喧闹,大约也是一种慰藉。
出小区北门,往右不到十米,正对着的就是秋阳路。
秋阳路很短,地图上也是一条小路,我却很喜欢。
每次去看阿姨,我都会牵着阿姨的手,带她散步,最常走的,就是秋阳路。我有私心,每次都拉着阿姨走热闹的地方,看那些热闹的鳞次栉比的摊位,看卖水果的铺子老板娘艳艳的红裙子,嗅水果好闻的甜香。
秋阳路西侧,也就是小区北门马路正对面,是一处热闹所在,摊位一家挨一家,地面漆黑,气味浓稠,只有嘈杂声盈耳。楼上是一家网吧,有一个很大的招牌,天黑时就霓虹闪烁。正对着门口,左边是卖盱眙龙虾和炒田螺的小摊,只支了一张桌子,三根板凳,架一口大锅铁,地上放着洗澡似的大红塑料盆,盆里是褐色的龙虾,有很长的须,田螺在另一只盆里。我没见过有人点龙虾,见过几次炒田螺,多是附近的住户要了带走。大锅炒,老板握着长柄大铁勺,倒油,放料,扔田螺进去,翻炒,加水,大开大阖,很过瘾。我迄今没吃过炒田螺,没人陪,我一个人对尝试此类物种,不大感兴趣。记得看什么电视剧,看到过吃田螺的桥段,用牙签吃。右侧是一家卖烤肉的,印象里没闻到什么香味。玻璃柜上写的是豫香肉饼,大约是一家河南人支的摊位。
往里,紧挨着田螺摊位的是一家卖凉皮的,也是只有一张桌子。这家的凉皮我买过一次,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女人,买了带走,老板用很浅的塑料食盒塞得满满的,用塑料袋装好递给我,带回去一尝,真难吃。黄瓜丝儿三五根,凉皮一点点,又老又长的香菜梗却很多,老掉的香菜闻起来臭臭的,吃的很反胃。后来再也不敢尝试。挨着豫香肉饼是一家卖烧鸡的,一大锅油亮亮黄澄澄的鸡在锅里,我看了总有点怕,决计不会尝试。紧邻是一家卖炸肉柳和烧饼的,买过一次椒盐肉柳,难吃!
印象很好的是芭比馒头和油炸萝卜墩。两个摊位挨着。芭比馒头一块二一个,第一次只买了一个,发现很好吃,第二次去,买了两只,一只给室友。油炸萝卜墩和妈妈做的油炸萝卜丝儿差不多,只不过本地做法是夹了萝卜丝儿拌面糊放进模子里,再下油锅炸,厚墩墩的,两块钱一只,趁热吃,有家的味道。油炸萝卜丝儿应该是我会的为数不多的油炸食品。妈妈炒菜虽然难吃,但是包饺子烙饼蒸卤面可称三绝,味道绝佳。其实还应该加上油炸食品,过年时所需的油炸馍花、丸子、萝卜丝儿等,都是妈妈做的,不惟好看,也好吃。
还有卖咸鸭蛋的,卖莲蓬的,卖现做米糕的,卖馓子的,甚至卖衣服的,这些摊位流动性强,偶尔才可见到。不像另外几家,很固定。
再往里,是卖水果卖熟食的摊位,这里是很热闹的。
水果买过几次,总觉得老板不大友善。还有一家店的店老板喜欢打趣人,有次我去买水果,买了橘子又想买其他,本意是给阿姨买的,阿姨已经没有牙齿,吃不了太硬的水果,刚好看到新上市的桃子,问好不好咬,老板说,啊,不行,那个你不能买,你吃不了,你的牙不行。我哭笑不得。
卖熟食的铺子,有一家卖烧饼和炸油条的,揉面的男孩子身体很结实模样却清秀,时间久了,好多小吃都试过,终于买了一次烧饼。带到一家河南人开的面馆里吃,第一口就吐了,面没揉匀,碱没揉开,第一口就吃到了一块碱,又苦又涩,大为扫兴,把烧饼扔了,他家的油条也就没再尝试。
水果摊出口北侧,有一家烤鸭店,店面小,买的人却多,常常排队,烤好的鸭子放在案板上,老板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切好后上秤装盒,一气呵成。有一次动了心,想买,又觉得一个人吃很滑稽,终于作罢。挨着烤鸭店是卖雪糕的,两个很大的冰柜放在那里,品类齐全,老板是个看起来略凶的中年人,有纹身,有次特别热鼓起勇气买,结账时发现不仅便宜,老板也很和善,后来几乎每次去必买。
水果摊往后,是一家菜市场。菜市场我很爱逛,不买菜也喜欢逛,看到水灵灵的青菜就开心,仿佛已经吃到了口里似的。我和阿姨小心翼翼走着,一边走一边对阿姨说,这个菜怎么好那个菜叫什么,阿姨未必听得懂,却会笑得很开心。
菜市场出来,我们就沿着秋阳路走,路两边都是香樟树,不甚高大,所幸路也不宽,浓荫遮着,没什么阳光,清爽阴凉。
秋阳路有上海的另一种风情。
天气好时,香樟树下总有很多摊位。卖花的、卖皮带的、卖鞋的、卖衣服的、卖旧书的、卖古玩的、卖各种零散日用品的,修鞋的、理发的、改衣服换拉链的,应有尽有。这些人,都是一辆小三轮或者一辆自行车搞定,我看了暗自赞叹,那么那么多东西,怎么放在了那么小的三轮车上呢?有些夫妻,卖的东西特别多,特别齐全,却全部能装进一辆小小三轮车上。有时候散步去的晚,刚好赶上他们收拾东西,又不好意思站着光着眼睛直愣愣看,带着遗憾走开。
偶尔我会拉着阿姨陪我看古玩,我不懂,看起来都是旧旧的,也有做工精致的,不知道是什么。他们大约也知道我不买,任我蹲在那里看,决口不问。记得有一家有很多古币,各个国家的,还有很多民国徽章,上面还有字,是另一种历史。
秋阳路有两家理发的,都是路边支个小摊,一张凳子客人坐,一面镜子挂在墙上,旁边一个洗脸盆。一家叫便民理发,三元一次,理发师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四十出头,头发简单扎一个马尾在脖颈。这价格比我老家还便宜,理发师手艺看起来也很好。我有次和朋友开玩笑,要不要去试一下,剪个头发,终是不敢。另一家在秋阳路尽头,是个老爷爷,主顾也是老年人,似乎还兼职掏耳朵业务。很多年前看过一个电影叫《最后一个剃头匠》,讲的就是这种老式理发,不想竟被自己遇上了。他的刀是在一种我不认识的皮带一样的东西上磨的,老爷爷目光炯炯,很有神采。
我总觉得民间藏龙卧虎,有很多奇人异士,对那一带充满兴味。
还有一个老爷爷,看到他第一眼,脑子里无端蹦出神仙一词。在我心里,大约神仙就应该是他的样子。花白的长发梳起来,扎一个小辫,上面还别了几个卡子,衣服杂乱又和谐,神情潇洒,悠哉游哉在躺椅上听歌,邓丽君的歌。还有一次,他裹了一个花色头巾,那些不和谐的东西,到了他那里,总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和他的气质说不出的融洽。我们说过几次话,第一次他注意到我看他,呵呵对我笑,笑得特别灿烂特别舒展。又一次我经过,他换了身衣服,头发盘在头顶,别了根簪子,问我买什么,我说随便看看,他夸我漂亮,我对他笑笑。又一次,他问我,和你在一起的是谁,你对她那么好,我说是师兄妈妈,他很诧异,我就老老实实告诉他原委,他夸我乖,临走,又夸我漂亮。我笑说,觉得他像神仙,心里叫他神仙爷爷,他听了哈哈大笑,隔壁卖东西的人听了也笑,说,这姑娘说你像神仙呢。
有时候会有四五个阿姨一起修鞋,场面很壮观。边上放个硬纸板,黑笔写了她们的地址,她们在附近的小区里,似乎有个住处,也开业修鞋,天气好就出来。这些阿姨大都饱经风霜,面色黑黄,手指粗糙,头发乱糟糟,衣服灰扑扑,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罩衣,坐在那里修鞋。她们很专业,工具很全,修鞋时特别专注,又能眼观六路,附近很多住户的女人拎了鞋子去修,有个女人说鞋子很贵,要当心,修鞋阿姨淡淡说,多贵的鞋都修过,放心,语气骄傲而自信。
我还买过几本旧书。老板一辆三轮车停在那里卖旧书,却在路的另一边卖日用品,我看了半天问了好久,老板才慢悠悠过来。书很脏,好书不多,可也能发现一些好玩的。比如有特别多八十年代的连环画,还有一整套轻工业出版社出的《女装》,教剪裁的,那个年代,有许多人家的衣服都还是手工做,这样的书很有必要。有一本的服装插图特别好看,我就买了。还看到几本中华书局版的《陈书》、《隋书》,可惜不全,如果全我一定买。问老板怎么有这么专业的书,老板说不懂啊,就小区里收废纸收的。老板买书,看厚薄大小开价,我买了几册连环画,一本《珍妮姑娘》一本《茶花女》一本《女装》,共15元。老板随手给我一个不知哪里弄的黄色塑料袋,叫我装书。买书的当儿,来了一个女孩子,她喜欢武侠,见我买,也买走了几本旧书。
上周下雨没出门,昨天去看阿姨,秋阳路一带竟发生了不小变化。那些小摊位小吃摊全部不见了,只剩下有店面的铺子和水果摊,流动的全没了。芭比馒头萝卜墩没有了。神仙爷爷也不见了。水果摊一带还加了门,两个门口各一个保安。虽然干净整洁了许多,我却不开心,吃了烩面怏怏离开。
我一直想写写秋阳路,在我对人生失去希望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那些活得没有那么干净整洁却如石缝里的小草一样生生不息的人群,他们乐观坚韧,还带着幽默,带着浓浓的烟火气。
希望下次去的时候,那些摊位还在。要不,他们怎么谋生呢?
——2018.7.14 依烟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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