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六疯子已经是颤巍巍的老人了,也许她已经疯了几十年了,那个极其虐心的形象,横跨几个年代,刻画在了许多人童年的记忆里。如今只要一提起六疯子,大家的反应几乎一致——像一阵悲风从心上刮过,那经典的画面瞬间能从尘封的往事中破土而出,荡尽经年的尘埃,遥远而又清晰,苍老而又鲜活!
想起周同宾在《皇天后土》中写过一个叫玉菊的女人,长得好,都说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尖儿,能上画儿,就是命不好,半路上死了男人,有人说,她把男人缠死了,有人说,男人经受不住她那模样儿,折了寿,也有人说,她命硬,克男人!她公公有意让她招夫养子,她不从,婆家人恨她,娘家嫂子不稀罕她,她回了娘家又跑回来,一回来,就哭,就笑,就喊叫,头也不梳、衣裳也不换……也许六姑就是这样疯的。
“瘿”,中医指多因郁怒忧思过度,气郁痰凝血瘀结于颈部而形成,或生活在山区与水中缺碘有关,我们是平原,并非山区,应该也不缺碘,因为那样的症状并不普遍,所以她的病多半是郁怒忧思而起。
有时候我想,她也许没有那么老,她的头发会不会是一夜之间变白的?她的男人是怎么死的?又是怎样的重创让她经受了如此畸变?
我们不得而知,只有那个触目惊心的大“瘿”,跟着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昭示着她悲苦凄楚的命运!
《皇天后土》里的玉菊有一个铁箱子,一直上着锁,很神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而六姑有一个破麻袋,天天背着,宝贝似的,也不知道里头都是些什么东西,也许是她讨饭讨来的东西,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镇上盖起养老院的时候,曾有人好心接她过去,可她死活不去,又打又骂,拼死了抗争!可能她以为别人要抢她的麻袋吧,可能她对这人世再也没有半分的信赖,那个破麻袋,应该是她唯一能够安放回忆和世间温存的地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也许她的灵魂早已去了,只剩这具肉体暂寄人间罢了。
小时候看到她的模样是害怕的,村里人也总是拿唬她来吓唬孩子:“再不听话,把你扔到小树林里去跟六疯子做伴!”
长大后也经历了世态的跌宕起伏,心想她后半段疯了也许是幸运的,不用再清醒的活着,生生承受这人间练狱之苦,也许她是悟了,就像《红楼梦》里宝玉悟了那段寄生草: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也许她没有那么高的悟性,她只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枯萎了,破败了,溃散了!她的青春那么美好,那么短暂,她也曾经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几十年后,我回乡特意经过那片小树林,夕阳下的树林杂草丛生,已经没有了下脚的地方,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那个银发翻飞的老人,那个背着破麻袋、长着碗口大的“瘿”的老人,定格在我的童年影像里,正回过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漠视着凉薄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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